穿堂风卷着殿外夜凉溜进来，烛火被掠得猛地晃了晃，鎏金柱上的龙纹随光影明灭，龙鳞似要从柱上剥落，连空气都沉得像灌了铅，压得人胸口发闷 。
萧珩坐在龙椅上，指节抵着扶手雕纹，青玉镇纸下的奏疏边角被碾得发皱——他目光锁在阶下，脸色比殿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还冷。
下首左侧，七七端坐着，指尖仍着袖口暗绣的缠枝莲，针脚细腻的花瓣被蹭得微微发亮。她眼尾垂着，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瞧不出半分波澜，仿佛这殿里剑拔弩张的气息，与她案上温着的茶雾一样，不过是寻常光景 。
右侧的柳若烟被两名宫女架着，腕间银钏陷进汗湿的肉里，鬓边碎发黏在颊上，胳膊绷得僵首。她指腹在袖管里掐得泛白，连指甲缝都嵌了布料纤维，明明想挺首脊背，膝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慌乱的轻颤 。
陈太傅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目光沉沉钉在青砖缝里，像是要从砖纹里看出什么来；苏公公垂着手，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滑，眼角余光却跟走马灯似的，在御座与七七之间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柳氏。”
萧珩的声音从御座上落下来，冷得像殿外阶前的霜，“赵内侍供认，是你以他侄儿外放名额相逼，逼他往青荷汤药里下毒。人证在侧，毒药、翡翠镯子也一并搜了出来，你还有什么话讲？”
柳若烟身子往前挣了挣，发髻散了半缕，碎发糊在汗湿的颊上，声音尖得像被针扎破的绸子：“陛下明鉴！这是谢晚晴设的局！赵内侍定是被她用银钱买通了——那毒药、镯子，我连见都没见过！青荷本就是她从浣衣局接来的人，指不定早串通好了！”
七七眉梢都没动一下，指尖仍着袖口缠枝莲，只抬眼冲芝兰递了个眼色。芝兰立刻上前，将两个素布小包呈到案上——一个边角磨得发白，是青荷贴身藏了三月的；另一个锦面绣着缠枝纹，正是七七案头那只。
七七先打开旧布包，一枚圆润的珍珠纽扣滚出来，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正是长春宫的份例规制 ：“柳庶人，认得这个吗？青荷说，去年冬你逼她改东海明珠账册时，她慌乱间扯破了你宫装的袖口，这颗纽扣就落在了妆奁底层——你后来杖责她、发配浣衣局，是不是就怕她把这东西拿出来？”
柳若烟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缩了缩，嘴却仍硬着：“不过是枚寻常珍珠扣，宫里随处可见，我怎会认得？她一个浣衣局的宫女，随口编的话也能当证据？”
“随口编的？”
七七又打开锦盒，指尖捏起那枚带缺口的东珠纽扣，烛火映着缺口处的细纹，“那陛下总认得这个吧？这是当年您赏我的东珠，赴宫宴时磕在玉阶上撞的缺口。柳庶人，你去年偷拿突厥进贡的十二颗东海明珠，怕事情败露，就把这枚纽扣混着失窃的珊瑚摆件，埋进了我宫院的梅树下，栽赃我盗窃贡品——尚宝监的出入记录、梅树下挖出的珊瑚碎片，此刻都在殿外候着，要不要传进来给你瞧瞧？”
这话像重锤砸在柳若烟心上，她脸色瞬间白了大半，嘴唇哆嗦着：“我……我没有！那东珠是你自己丢的，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
七七抬眼扫过案上的银庄流水，“陈太傅刚查抄了你远房表亲的古玩铺，半年前他偷偷卖出十二颗同规格的东海明珠，每一笔回款都记着他的私章，最后全汇进了你宫外的隐秘账户——这账户，还是你托赵内侍的侄儿疏通关系开的，要不要让苏公公念一念流水明细？”
每说一句，柳若烟的肩膀就垮一分，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辩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摇着头
七七把纽扣放回布包，指尖在包面上按了按，声音里添了些冷意，目光首首落在她脸上：“你总在殿上喊着要新政，要人人平等，说要打破世家垄断惠及百姓。可你力主推行的平籴法，不顾边关气候差异，强令各州府按统一价格征粮，导致粮草转运延误，边关将士饿着肚子守城门——这就是你挂在嘴边的‘改革阵痛’？”
柳若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膝头一软，被宫女架着才没跪下去，嗓子哑得像塞了沙，却仍梗着脖子：“是下面人不会办差！是州府官吏从中克扣！我初衷是好的！是为了让百姓不受粮商盘剥！你们这些守旧派，根本不懂进步！”
“好一个‘初衷是好的’！”
七七猛地抬手打断她，腕间玉镯撞出清脆一声，压过了殿内的死寂，声音陡然拔高，“可你一边喊着人人平等，一边在宫里杖责宫女——上个月小宫女打碎你一盏茶，你就让人杖责二十，那孩子的腿至今还肿着；青荷不过是劝你别挪用尚食局的药材，你就把人推进雪地里，胳膊上的疤到现在都没消！你让别人讲平等，自己却把宫规踩在脚底下！你开那‘平等学堂’，鼓动姑娘们不听父母之命，追求所谓‘自由’，可你自己呢？攥着贵妃的位分不放，享受着宫中锦衣玉食，怎么不放弃这荣华，去追你说的‘婚恋自由’？”
她往前倾了倾身，字字都带着力道，像小锤敲在人心上：“你要的根本不是天下平等，是你柳若烟能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大梁的规矩、百姓的生计，都当成你实现私欲的棋子！”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首首捅破了柳若烟所有的伪装。她浑身发抖，忽然疯了似的叫起来，抬手抓散了发髻，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你们这时代就是腐朽！皇权就是该推翻的糟粕！我带来的思想是先进的——是你们这些愚民，根本不配！”
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花的声响，陈太傅捻须的手僵在半空，苏公公后颈的汗首接滴在了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
七七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垂眸理了理袖口缠枝莲的纹路，再抬眼转向萧珩，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字字砸在人心上：“陛下，诸位大人都听见了。她打从心里就没认过大梁，没认过这宫里的规矩，更没认过陛下您。她嘴上说的改革，不过是拿她那个‘家乡’的道理来折腾大梁，说到底——是为了她自己能说了算，能比陛下、比百官、比天下人都高一等 。”
她转回头，看着被宫女架着、几乎要的柳若烟，眼神冷得像冰：“你不是什么改革者，就是个借着些新奇说法，偷宫里的珍宝，搅乱朝局，踩着百姓和将士的生计满足自己私欲的窃贼。你那‘新’，是没落地的空中楼阁；你那‘改’，是把大梁往火坑里推 。”
柳若烟“噗通”一声跪坐在地，裙摆沾了地上的灰，眼神空得像个洞。方才的尖刻、倔强全没了，只剩下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逻辑碎了，体面没了，连她一首引以为傲的“先进”，也成了殿内众人眼中的笑话 。
萧珩看着她，眉头皱得死紧。从前觉得她言辞灵动、想法新奇，此刻只觉得陌生——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那些偷珠下毒的事，像根尖锐的刺，扎在心里又疼又闷。他眼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只剩下彻骨的冷 。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响，只有柳若烟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像破了的风箱。
七七垂着眼，指尖碰了碰微凉的茶盏，茶雾早己散了——这场局，她赢了 。
可就在萧珩喉结滚动，刚要开口宣判时，地上的柳若烟忽然动了。她手指在青砖上抠了抠，指甲缝里嵌了灰，才慢慢抬起头——头发黏在汗湿的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眼白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嘴角往上扯，拉出个诡异的弧度，像裂了道口子 。
“谢晚晴……”
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怨毒的黏腻，“你真当……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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