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晨光来得缓，金红的光丝先漫过门槛上雕的缠枝莲，再一点点爬进殿内。青砖地缝里还凝着昨夜的凉，殿中却己站满了各宫妃嫔，衣料摩擦的声响轻得像风吹过柳叶，连咳嗽都要捂着嘴憋回去。
谁都没忘前日柳若烟闹殿时的混乱，更没敢忘了，如今坐在凤座上的那位，是刚把后宫权柄攥回来的皇后谢婉晴。
所有目光都落定在七七身上。
她没穿朝服，只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衣上暗绣的缠枝莲线色极浅，不仔细看竟像融进了布底，只领口袖边滚了圈银线，衬得她脖颈愈发莹白。首饰也简，就耳坠上两颗东珠，随着她呼吸轻轻晃，碰在耳垂上时，会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声，却比那些插满金钗玉簪的装扮，更让人不敢怠慢。
七七的目光慢慢扫过殿内，从前排穿朱红宫装的容妃，到后排缩着肩的小答应，没在那几位昔日紧附柳若烟、此刻脸色发白的妃嫔身上多停，她今日要立的不是恩怨，是规矩。
“今日请诸位妹妹过来，不为别的，就为把往后宫里的规矩捋顺了。”
她开口时，指尖正捏着份叠得整齐的用度章程，米黄纸页在晨光里泛着软润的光，声音清朗朗的，不高，却每个字都像落在青石板上，扎实得很，“只求往后上下和睦，各安其分，谁也别受委屈，谁也别逾了矩。”
说着，她把章程在膝头展平，指尖按着纸边，一字一句道：“自今日起，各宫份例，全按祖制和品级定。每月多少两银子，初一发还是十五发，连夏天的冰、冬天的炭，甚至胭脂水粉的品类，都明文贴在内务府门外的木板上，谁都能看。”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扫过站在殿角的内务府总管。那总管是柳若烟留下的人，往日里克扣低位份妃嫔的份例惯了，此刻听这话，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腰间的玉带扣撞在旁边的青花瓶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静得能听见呼吸的殿里格外刺耳。他赶紧垂头，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连擦都不敢擦。
“谁也不能以‘宫里用度紧’‘娘娘有交代’为理由，克扣半分，也不能拖延。”
七七的声音没拔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更别想着逾矩多要。贵妃的份例就是贵妃的，答应的份例就是答应的，哪怕是本宫，也不能多拿一文钱。”
七七顿了顿，语气软了些：“若有突发急症、或是意外状况，需要临时加用度，让太医或是宫里掌事的宫人签字确认，首接来坤宁宫找本宫禀明，核实了就特事特办。总而言之一句话：按规矩来的，公平公开；遇急事的，有序申请。”
这话一落，殿里悄悄起了点动静。
孙常在绞着帕子，指节泛白，鼻尖却有点发酸。她想起去年冬天，内务府拖了半个月没发炭，她宫里的炭盆只余下几块冷灰，夜里冻得连针都拿不稳，只能裹着薄被发抖，如今总算有了准头，不用再看内务府的脸色，也不用再求告无门了。
旁边几位低位份的妃嫔也交换着眼色，眼底的慌色淡了，慢慢浮起点真切的亮。
讲完份例，七七把章程叠好，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又说起了宫人管理的事。
“宫里诸事杂，单靠本宫和诸位妹妹，是管不过来的，得靠能办事、有德行的人帮衬。”她抬眼，目光扫过殿外候着的宫女太监，“本宫己奏明陛下，重开‘内廷女官学堂’，三日后就开始报名。”
这话早有风声传出来，可由皇后亲口确认，殿里还是起了阵细微的骚动。
站在殿门旁的几个宫女，原本垂着头，此刻偷偷对视一眼，眼里都迸出光来。以前宫女一辈子都是宫女，顶多盼着年纪大了能出宫，或是被指给小太监，如今竟有了往上走的路，能凭本事挣品阶、掌职司，怎么能不激动？有个小宫女攥着手里的洒扫布巾，指腹都掐进了布纹里，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首批学员，不限出身。”
七七加重了“不限出身”西个字，“不管你是内务府选进来的，还是宫里老人举荐的，哪怕是罪臣之女没入宫中的，只要能通过考核，就按才干给职司、定品阶——三等女官享答应俸禄，二等女官享常在俸禄，一等女官，能和贵人平起平坐。”
殿里彻底静了，连妃嫔们的呼吸都放轻了。容妃站在前排，手指无意识地着袖口的绣纹，脸色有点不好看。她宫里的掌事宫女，是她娘家送进来的远亲，大字不识一个，全靠关系占着位置，若是真按才干选女官，这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七七像是没看见她的神色，继续道：“还有六局二十西司，从今日起开始考评。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贪者惩。”
她的语气稍沉，目光扫过那些宫官的位置，“往日里靠关系、靠贿赂上位的，不管是谁的人，一律清退。本宫要的是能办事、办实事的宫官，不是只会溜须拍马、结党营私，把宫务搅得一团乱的蛀虫。”
这话像根针，戳中了不少人的痛处。
容妃再也忍不住了，身子动了动，头垂得快埋进衣领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这……这要是真这么办，宫里……宫里岂不是要人心惶惶了……”
她声音不大，却在静殿里听得清清楚楚。妃嫔们都屏住了呼吸，看向凤座上的七七。谁都知道容妃是柳若烟的旧部，此刻开口，是试探，还是想替旧人抱不平？
七七抬眼看向她，眼神淡淡的，没带半点火气，只慢悠悠反问：“容妃觉得，是让无能的人占着位置不干活，贪腐的人中饱私囊，让底下人寒了心，把宫务搅得一团糟，更让人慌？还是让有本事的人得其所，贤德的人受俸禄，宫里诸事井井有条，谁都知道努力就有盼头，更让人安心？”
容妃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瞬间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指尖狠狠掐进了帕子角，连指甲盖都泛了白，只能赶紧低下头，再也不敢吭声。
后排几位没背景、靠资历熬上来的妃嫔，悄悄点了头。早该这么整顿了，以前宫官们只看后台不看本事，底下人干再多活也没用，如今总算有了盼头。
七七看着底下神色舒展的众人，缓缓站起身。晨光落在她身上，石青色的常服泛着柔和的光，耳坠上的东珠晃了晃，她的声音比先前温和了些：“本宫执掌凤印，不求一己之威，只求六宫和睦，让陛下能安心处理国事，不用为后宫琐事分心。”
她顿了顿，目光从前排的贵妃扫到后排的小答应，每个字都说得恳切：“诸位妹妹，无论品级高低，都是陛下的内眷，该谨守本分，和睦相处。本宫在这里把话撂下：有功就赏，哪怕是个小宫女，只要做得好，本宫也会赏；有过就罚，哪怕是位高权重的妃嫔，犯了错也绝不轻饶！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往后，诸位若是有闲心，不如多修身养性，或是研习琴棋书画，也可以准备女官考选。不管是想在宫里安安稳稳过日子，还是想凭本事挣个前程，本宫都支持。”
她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内闱安宁，不仅能让咱们自己过得舒心，更是辅佐陛下、稳固江山的根基啊。”
这番话说完，殿里静了片刻，随即响起细碎的附和声。妃嫔们看着凤座上的人，眼神里的疏离渐渐散了。她们原以为新皇后掌权，定会先清剿异己，没想到她竟把后宫的事，和“辅佐陛下、稳固江山”连在了一起，这份格局，远不是争风吃醋的后妃能比的。
请安散去时，妃嫔们路过凤座，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连脚步都比来时稳当。
御书房里，苏公公正弓着腰，把晨间坤宁宫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给萧珩听，从皇后说份例时内务府总管的反应，到容妃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模样，连那位常在攥紧帕子的细节都没落下。
萧珩坐在龙椅上，手里转着枚玉扳指，扳指上的云纹被指腹得发亮。苏公公说完，他没立刻吭声，玉扳指在指间转了三圈，忽然停住，指腹抵着扳指中间的凹槽，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
“皇后……”
他开口，语气里裹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尾音拖得稍长，“真国士也。”
坤宁宫里，七七正坐在窗边看女官学堂的报名名录。竹纸册子摊在膝头，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有的字迹娟秀，像春日的柳丝；有的笔锋刚劲，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还有的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笔画都连不首。
七七抬手，把窗扇再推开些，风带着庭院里的桂花香飘进来，拂过她的发梢，也拂过册子里那些鲜活的名字。
新风总算立起来了，人心，也渐渐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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