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被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像一卷播放失常的磁带，在刺耳的噪音与死寂的空白间疯狂跳跃。
在白日的光线下，我是李晓漫，是林浩的女友。
我努力维持着过往的轨迹，起床，做早餐，和他一起出门，上班。
我学着像从前一样对他微笑，回应他的话题，甚至在某个瞬间，当他提及同事孩子的趣事时，我会下意识地附和，勾勒出模糊的、属于“正常”未来的图景。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从内部腐烂了。
我的笑容需要调动脸部更多的肌肉，我的应答总是慢了半拍，像一台信号不良的旧收音机。
每一次林浩无意间的触碰——递过碗筷时指尖的轻擦，看电视时他习惯性搭在我肩上的手——都会在我心里激起一阵尖锐的警报。
我的身体会先于意识变得僵硬，然后又强迫自己放松，表演出一种麻木的顺从，内心充满了煎熬和谎言，每一个看似平静的表情下，都藏着海啸过后的狼藉。
我像一个技艺拙劣的演员，在名为“日常生活”的舞台上，穿着不合身的戏服，念着不属于自己的台词。
而另一个世界，存在于那些偷来的、破碎的下午。
通常是工作日，借口加班，或是独自外出办事。
我们约在不同的、廉价的旅馆见面，它们隐匿在城市的褶皱里，有着千篇一律的昏暗灯光，散发着消毒水试图掩盖的、前一位房客留下的暧昧气息。
这些房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被压缩的、永恒的现在。
见面总是短暂而激烈，像两个在人间偷取时间的幽灵，一进门便纠缠在一起。
言语是多余的，所有的交流都通过皮肤、体温和近乎野蛮的占有来完成。
那是一种带着绝望的激情，仿佛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在那些昏暗的、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我们疯狂地确认彼此的存在，用身体的疼痛来麻痹灵魂的负罪感。
汗水、喘息、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市声，构成了这些午后唯一的记忆。
结束后，我们会并排躺着，看着天花板上可疑的水渍，沉默地抽烟，首到时间将我们推回各自扮演的角色里。
离开时，我们会仔细检查彼此，掸去身上可能残留的对方的气息，像处理犯罪现场。
沈墨不再是那个仅仅沉静疏离的观察者，某种更黑暗、更具占有欲的东西，在我们赤裸相对后，浮出了水面。
一次，在旅馆房间那种熟悉的、带着霉味的寂静里，我的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清晰地显示着“林浩”两个字。
空气瞬间凝固。
沈墨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像结冰的湖面。
他没有说话，只是支起身，从床头柜上摸到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他沉默地抽着，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侧脸的线条，却掩不住那份骤然降临的冷硬。
我挂断了电话，心脏在胸腔里无序地撞击。
他抽完最后一口，将烟蒂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毫无预兆地，他转过身，用力地抱住了我。
那拥抱不是温存，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力道，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身体，骨头都被勒得发痛。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几乎无法呼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以及一种无声的、愤怒的质问。
“他是谁？”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带着烟草的灼热气息，“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这种带着破坏性的、充满嫉妒的占有，让我感到恐惧，像在悬崖边缘跳舞。
但奇异的是，在这恐惧的深处，又滋生一种病态的沉迷。
这证明他是在乎的，证明我们这扭曲的关系，并非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痛苦的确认，比林浩那种理所当然的温柔，更让我感觉到自己真实地活着。
风暴并非只在我内心酝酿。
苏娜找到了我。
那是一个午休时间，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我是苏娜，沈墨的女友。下午三点，‘浮光’咖啡馆，见一面。”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浮光’是一家格调高雅的咖啡馆，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苏娜己经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套装，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
她看到我，微微一笑，笑容得体，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
“李小姐，请坐。”她示意我对面的位置，“听说你喜欢黑咖啡，帮你点了。”
“谢谢。”我坐下，感觉后背僵硬。
眼前的女人，美丽，精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与旅馆房间里那个颓靡、充满占有欲的沈墨，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她没有绕圈子，轻轻吐出一口烟圈，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沈墨最近有些变化，晚上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有时会有……不同的气息。”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是香水，是一种更……原始的味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男人嘛，有时候就像贪玩的孩子，”她继续用那种优雅而锋利的语调说着，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藏品，“总会被一些新鲜、刺激的东西吸引，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嗯，安静，却又好像藏着很多故事的。”
她的目光像羽毛，轻轻扫过我的脖颈，那里，有一处沈墨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红印记，被我用粉底小心遮盖过。
我感到皮肤一阵刺痛。
“不过，玩累了，总是要回家的。”
她掐灭烟蒂，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穿透力，“我和沈墨，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我们见过彼此最不堪的样子，也拥有太多无法割舍的东西，那种联系，不是几次……意外的刺激，可以比拟的。”
她拿起小巧的咖啡杯，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李小姐，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有些游戏，看似有趣，但代价可能远超你的想象，及时抽身，对大家都好。”
她没有嘶吼，没有谩骂，甚至没有明确的指控，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刺向我内心最隐秘的羞耻和恐惧。
她在提醒我我的位置，提醒我这段关系的廉价和短暂，提醒我她所拥有的、我无法企及的“过去”和“现实”。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咖啡不错。”她放下杯子，拿起手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我最后一眼，“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这样喝咖啡。”
她走了，留下淡淡的香水味和一片冰冷的寂静。
我独自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阳光明媚地洒满全身，我却感觉像被浸在冰水里。
从那天起，内心的荒芜感开始不可抑制地蔓延。
我对工作失去了所有兴趣，面对电脑屏幕，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大脑一片空白。
食物变得寡淡无味，咀嚼像完成一项枯燥的任务。
我开始大量地抽烟，不是在深夜的客厅，而是在公司的天台上。
站在高楼边缘，看着脚下灰蒙蒙的城市。
车辆像甲虫般蠕动，行人如蝼蚁般渺小，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苍白的天光，构成一个冰冷、机械、毫无温度的世界。
我感觉自己正一片片地碎裂，像风化的岩石，剥离，坠落。
我与脚下这个世界，与林浩规划的“未来”，与苏娜代表的“现实”，甚至与那个在旅馆房间里与我疯狂纠缠的沈墨，都失去了真实的关联。
我悬浮在那里，一个孤零零的、被阴影彻底吞噬的碎片。
纠缠越深，阴影越浓，而属于李晓漫的那个原本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成一片无尽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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