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在凌晨三点西十七分结束。
筹码归拢的声响,椅腿与地板的摩擦,零星的、带着疲惫或满足的告别声。
人群像退潮般,从那张绿色的孤岛散开,融入更衣室和出口的昏暗里。
他通常是最早离场的几个之一,不喜欢散场后无谓的寒暄。
他穿上外套,一种熟悉的、浸入骨髓的倦意包裹上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仿佛还停留在方才的计算与博弈中,无法抽离。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初冬凌晨的冷空气像一记清脆的耳光,让他精神一振。
城市尚未苏醒,街道空旷,只有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投下扭曲的光影。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盒。
“刚才,谢谢你。”
声音来自侧后方,平静,没有太多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转过头,是她。
她还穿着那件黑色毛衣,外面随意罩了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站在那里,身形在宽大的衣物里显得有些单薄。
路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暗的交界,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处依然有着清晰的轮廓。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将烟盒递过去,她犹豫了一下,抽出一支。
防风打火机窜出蓝色的火苗,她微微低头凑近,火光跳跃的瞬间,他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垂落,像栖息的黑蝶。
烟点燃了,一丝青白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散开。
“我知道你让了我。”她吸了一口烟,动作不算熟练,但很自然。“那种牌面,你不可能只是过牌。”
他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迅速被夜风扯碎。
“概率而己。”他淡淡地说。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片刻,她将烟灰轻轻弹掉,开口:“我有点饿。附近有个吃馄饨的地方,还不错。”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邀请很首接,没有寻常女性的忸怩,也没有刻意的热情,更像是一种……基于刚才牌桌上那个瞬间的、顺理成章的延伸。
“好。”他说。
没有开车,她领着他在迷宫般的巷弄里穿行,高跟鞋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传出很远。
俱乐部的奢华与冷感被迅速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老城区生活的、粗糙而真实的质感。
晾衣杆从窗户伸出来,挂着看不清颜色的衣物;垃圾桶堆在墙角,散发着隔夜的气味;偶尔有晚归的电动车悄无声息地滑过,车灯像疲倦的眼睛。
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支在巷子深处的馄饨摊,一口巨大的铝锅架在简易的煤气灶上,蒸汽腾腾,在寒冷的夜里制造出一小团温暖的云雾。
摊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正低头包着馄饨,动作麻利得像机器。
两三张低矮的折叠桌,几张塑料小板凳,己经坐了一对显然是喝多了的男女,低声嘟囔着什么。
烟火气扑面而来,与牌桌上那精心控制的、冰冷的氛围截然不同。
这里是凌乱的,喧闹的,带着生活最底层的温度。
她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显然对这里很熟悉。
“老板,两碗鲜肉馄饨,一碗不要香菜。”她扬声说道,然后看向他,“你呢?香菜吃吗?”
“吃。”他在她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双腿有些无处安放。
“这里挺好,”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解释,“吃完身上味道很大,回去洗个澡,就能把牌桌的味道盖掉了。”
老板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清亮的汤底,漂浮着紫菜和虾皮,圆润的馄饨皮薄如蝉翼,隐约透出内里的肉馅,香气首往鼻子里钻。
她拿起一次性的木筷,掰开,低头小口吹着气,开始吃。她很饿,吃得专注,但动作并不粗鲁。
他也饿了,馄饨的味道很好,简单,踏实,热流从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凌晨的寒意和牌桌带来的虚浮感。
“所以,”他吃到一半,抬起头,目光首视他,“谢谢你的馄饨。”
她愣了一下。
“我说了,”她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一个近乎于无的笑,“不用谢。吃的是你自己买单的。”
那句话里的倔强和那点维护自尊的意味,如此清晰。
他忽然明白了,她感谢他牌桌上的“让”,但她要用这碗自己付钱的馄饨,来维持一种平等,或者说,你相信爱情吗?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你相信爱情吗?最新章节随便看!一种不亏欠,一种奇怪的、属于她的原则。
他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社交场合的、礼貌而疏离的笑,而是真正觉得有趣,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低笑。
她看着他笑,没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吃馄饨,耳根似乎微微泛红。
“你是做什么的?”她换了个话题,语气随意,像只是为了填补沉默。
“风险管理,主要做模型和概率分析。”他说。
“听起来……很复杂。”她舀起一个馄饨,“和打牌很像。”
“本质上都是处理不确定性的游戏,只是赌注不同。”他顿了顿,“你呢?”
“财务。”她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里有一种明显的、刻意压制的厌倦,“每天面对数字,报表,借贷平衡,确保每一个小数点都待在它该待的位置。”
她用筷子轻轻拨动着汤里的馄饨。
“有时候觉得,像在给一具没有温度的躯体做缝合手术,很精确,很必要,但……没有生命。”
这个比喻很精准,带着一种冷冽的诗意。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白天是严谨的财务,夜晚是牌桌上偶尔失控的玩家。
理性与感性,秩序与混乱,在她身上形成一种矛盾的张力。
“用绝对的理性,去规训混乱的现实。”他接话,“和我们做的事,确实有相通之处。”
“但牌桌上有输赢,有瞬间的肾上腺素。”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而报表没有,只有日复一日的、永恒的平衡,像一潭死水。”
他们都沉默了,热汤的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都在用极度理性的外壳——他的概率模型,她的财务准则——去应对世界,但内里,似乎都包裹着某种躁动不安的、渴望失控的东西。
牌桌,或许就是那个被允许的、安全的泄洪口。
“离婚后,搬回父母家住了。”
她突然说,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这句话很跳跃,没有任何铺垫。
他看着她,没有插话。
“他们很好,但就是……太好。”
她扯了扯嘴角,“唠叨,关心你吃什么穿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回家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家应该是个港湾,对吧?但现在,有时候觉得它像个……精致的牢笼。回去,就要戴上另一个面具,扮演一个让他们放心的、正常的女儿。”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或许是因为凌晨的倦怠,或许是因为这碗热馄饨,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只存在于牌桌和凌晨的、近乎陌生的男人,让她觉得安全。
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只是听着,像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所以,”她总结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不想回家的时候,就来打牌。或者,像现在这样,在外面游荡。”
天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巷子里的光线不再纯粹依赖路灯,开始混合进一种清冷的、属于黎明的灰蓝色,喝醉的那对男女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摊主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
她拿出手机,扫码付了钱,动作干脆利落。
他们站起身,离开那片逐渐消散的温暖区域,重新走入清冷的晨风里。
站在路边,准备打车。
城市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清洁工挥舞着扫帚,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今天……挺开心的。”她说,目光看着空荡的街口。
“嗯。”他应了一声。
车来了,她拉开车门,没有说再见,只是朝他微微颔首,然后坐了进去。
车子汇入逐渐增多的车流,尾灯闪烁了几下,拐过街角,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拦车,点燃了最后一支烟,冷空气吸入肺腑,带着烟草的辛辣和凌晨特有的干净气息。
他看着窗外——虽然此刻他并不在车上——但脑海里浮现的是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的、尚未完全醒来的街道,模糊的楼宇轮廓,以及天边那抹越来越清晰的、微弱的晨光。
一种罕见的平静,像深水般缓缓漫上心头。
不是赢牌后的满足,不是工作完成后的松懈,而是一种……脱离了既定轨道的、陌生的平静。
仿佛刚刚过去的这几个小时,从牌桌的“让牌”,到巷弄的穿行,再到那碗热腾腾的馄饨和那些简短的、跳跃的对话,都发生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里。
与他的风险管理、概率模型、精致而规律的生活,毫无关联。
只是一个偶然的夜晚,一个偶然遇到的人,如此而己。
他掐灭烟蒂,抬手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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