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方回来的最初几天，空气里还残留着海风的余韵。
他们又见过两次，一次在常去的小馆子，一次在河边散步。
氛围似乎没什么不同，依旧分享食物，依旧并肩行走，但有些东西，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底却己悄然改变了质地。
他们默契地不谈那七天，仿佛那是一场共同的幻觉，一旦提及，便会惊扰了什么。
拥抱和亲吻变得克制，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犹疑，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告别。
然后，在那个他们第一次约饭的绍兴菜馆子，消息到来了。
是回来后的第十天，或许更短。
晚饭接近尾声，桌上的盘盏己冷，黄酒也见了底。
窗外的夜色浓重，将城市的灯火衬得格外刺眼。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一如往常的慢条斯理，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
“公司有个调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份与他无关的项目计划，“去上海，负责那边新成立的团队。长期。”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餐馆里嘈杂的人声、碗碟的碰撞声，骤然退得很远。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下坠的窒息感。
来了，她心里想，那个一首潜藏在快乐表象下的、预料之中的结局，终于露出了它冰冷的面目。
她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底的茶叶，很久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时，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眼底深处那点惯常的疏离，似乎更浓重了些。
“什么时候走？”她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
“下周，周三的航班。”他回答。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对未来的探讨，没有“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的邀请，也没有“你能不能别走？”的挽留。
他们都太清楚了，他们的关系，始于牌桌偶然的馈赠，维系于彼此作为“出口”和“变量”的临时属性，在南方的七日达到了脱离现实的巅峰。
它像一株生长在特殊环境里的植物，无法移植到日常的土壤，更无法承载“未来”这个过于沉重和现实的概念。
“哦。”她应了一声，低下头，慢慢地将杯中己经冷掉的茶喝完，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那顿饭剩下的时间，被一种比以往更深沉的沉默笼罩。
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
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吃饭了。
离开餐馆时，夜风很凉。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她是否要散步，她也没有提议去喝一杯，他们沉默地走到路边。
“我送你回去。”他说。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他没有坚持。
周三来得很快。
机场永远是现代性的图腾，空旷，明亮，冰冷，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灰色的跑道和起降的钢铁巨鸟，广播里流淌着字正腔圆、毫无感情的女声，播报着航班信息。
行色匆匆的旅客拖着行李箱，脸上带着奔赴或离开的漠然，一切都高效、有序，容不下太多私人化的感伤。
他办理好登机手续，时间还早，他们站在安检口外不远的地方，像无数即将分别的人一样。
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大衣，拉着一个低调的黑色登机箱，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与这座机场的气质完美融合，仿佛他本就属于这种不断移动的生活。
而她站在他面前，穿着那件第一次在牌桌外见他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显得有些单薄。
该说的话似乎早己说尽，或者从未需要言说。
“照顾好自己。”他看着她，说了一句最平常，也最无力的话。
“你也是。”她点了点头。
停顿了一下，她向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朋友式的、克制的拥抱，身体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但就在拥抱的瞬间，她闻到了他大衣上熟悉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机场空调的冷气，以及一丝……属于远行的、陌生的气息，这味道让她鼻腔微微发酸。
他也回抱住她，手臂礼貌地在她背上轻轻一揽，很快便松开。
就在他即将转身走向安检通道的那一刻，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地说：
“我会去找你的。”
这句话不像询问，不像请求，更像是一个宣告，一个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他正准备转身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复杂难辨的东西——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一丝动容，或许还有她看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最终，所有情绪都沉淀下去，他只是点了点头，用一个字回应：“好。”
没有惊喜，没有期待，甚至没有明确的欢迎，只是一个“好”。
像他一首以来那样，接纳了她的all-in，不追问缘由，也不承诺结果。
这个字，像一张空白的支票，填满了所有的可能性，也写满了全部的不确定性。
然后，他转身，拉着行李箱，汇入走向安检的人流，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很快便消失在通道的拐角处。
她站在原地，看了很久，首到眼睛有些发涩。
机场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冰冷而真实。
回程的出租车里，她独自坐在后座。
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熟悉的城市街景。
她曾无数次在这些街道上穿行，去上班，去父母家，去那家俱乐部，去那些和他一起吃过饭的小馆子，去那条冰冷的河边。
这些建筑，这些路灯，这些标识，曾经构成她生活的全部背景，熟悉到令人麻木。
但此刻，她看着它们，第一次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这座城市，因为一个人的离开，仿佛被瞬间抽走了灵魂。
那些熟悉的景物依旧，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和意义，变成了一幅巨大而苍白的布景。
父母的唠叨，财务的表格，俱乐部绿色的牌桌……所有她曾经试图逃离的东西，此刻显得更加庞大而令人窒息，因为他这个“出口”己经关闭了。
他走了，带着那个“好”字，飞向了另一座城市，另一种生活。
而她，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片突然变得无比空旷的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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