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邀请函躺在邮箱里，像一枚等待引爆的微型炸弹。
铜版纸印刷，质感厚重，封面是顾怀南那幅著名的《夜航》——那片模糊而动荡的、铅灰色的海，内页只有简洁的时间、地点，以及展览主题“凝視之外”。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仿佛这是一封发给所有人的、同时也只属于每个人的秘密通知。
他分别寄给了我和苏珊。
这不再是一次普通的邀请。
在我们三人之间这片狼藉的战场上，它像一面最终竖起的旗帜，一个要求明确站队的、不容回避的信号。
这是一场告别的仪式，而我们，都是必须出席的祭品。
收到邀请函后，公寓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我们像两个即将走上决斗场的对手，在各自的角落里，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苏珊的备战是激烈而外放的，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翻出，扔了满床，最终，她选定了一袭夺目的正红色露肩长裙，剪裁极致贴身，像一道流淌的鲜血，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坐在梳妆台前，花了很长时间精心描摹。眼线锋利，唇色，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复仇的意味。
她要将自己最耀眼、最具攻击性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苏珊，才是那个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那笑容璀璨，却抵达不了眼底，里面是冰冷的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我的准备，则是一场向内的、沉默的告别。
我几乎没有犹豫，从衣柜最深处拿出那条最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没有任何装饰，方领，长袖，裙摆宽松，它是我身体的容器，而非装饰。
我没有化妆，洗净了脸，让苍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头发松散地披着，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像看到一个即将被献祭的、干净的祭品。
我并非去争夺什么，我只是去见证，见证我们三人之间故事的终局，然后，安静地退场。
我们各自出门，没有看对方一眼，像两条交汇后又奔向不同命运的河流。
展厅比第一次来时拥挤得多，西装革履的评论家，打扮入时的艺术爱好者，好奇的媒体记者……人声嘈杂，香槟气泡在空气中破裂。
顾怀南被一些人围在中间，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神情一如既往的疏离，偶尔点头，回应寥寥。
我和苏珊一前一后进入展厅，像两滴投入油锅的水，瞬间引发了无声的沸腾。
许多人知道我们，知道我们三人曾经形影不离，我们的同时出现，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
苏珊径首走向人群中心的顾怀南，红色的裙摆像一面战旗，她挽住他的手臂，笑容明媚地与他身边的宾客寒暄，姿态亲昵，仿佛一切从未改变。
她试图重新建立起那个“我们”的堡垒，在那个堡垒里，她依然是站在他身边唯一的女主角。
而我，则悄然隐入人群的边缘，开始独自观看墙上的照片。
风景，街景，陌生人的肖像……他的镜头依旧冷静而富有诗意，但很快，我发现了异常。
越往里走，照片的主题越集中，那些照片，几乎全都是我。
我在阳台抽烟的侧影，烟雾模糊了轮廓；我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背影被路灯拉得细长；我蜷在旧沙发里看书，眼神放空，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我在河边低下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唇；甚至有一张，是在他的暗房里，红色灯光下，我回头望来，眼神里带着被捕捉时的微微惊惶与脆弱……
数量之多，角度之私密，凝视之深沉，构成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的镜头，像一双温柔而固执的手，长久地、专注地，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这些照片里没有苏珊那种外放的生命力，只有一种安静的、几乎要溢出画面的、深藏的痛苦与爱怜。
每一张，都是一次无声的告白，也是一次温柔的凌迟。
我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躯壳。
我听到周围隐约的、压低了的议论声，我感到无数道目光在我和远处的苏珊、顾怀南之间来回逡巡。
苏珊也看到了。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碎裂，她松开挽着顾怀南的手，一步步走向那面挂满我肖像的墙。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红色的身影在那些沉默的、灰白色调的照片前，显得格外刺眼和……孤独。
她看看照片，又回头看看被众人围住、却目光低垂的顾怀南，再看看站在角落、脸色苍白的我。
她什么都明白了，她那些精心营造的亲昵，那些社交网络上的宣示，那些争吵与眼泪，在这一墙沉默而深情的影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他的镜头，他的心，早己做出了选择。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珊站在展厅中央，身体微微颤抖，她脸上那种被彻底击垮、被当众羞辱的绝望和愤怒，让人不忍首视。
忽然，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是气音的笑，然后，她猛地抓起旁边侍应生托盘里的一杯红酒。
动作快得没有人能反应。
那杯殷红的液体，像一道决绝的血色弧线，精准地、狠狠地泼向了墙上最大的一幅肖像——那幅在暗房红光下，我带着惊惶回眸的照片。
“哗——！”
红酒泼洒在相纸之上，迅速晕染开，像一道狰狞的伤口，覆盖了我的脸庞，顺着墙壁流淌下来，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那张承载着最深凝视的照片，瞬间被污损，变得丑陋而悲伤。
整个展厅，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嘈杂声、音乐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所有人都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苏珊身上，聚焦在那幅被毁坏的作品上。
苏珊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手中还握着空酒杯，她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有一种毁灭性的快意和彻底的虚空。
顾怀南终于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没有看苏珊，一眼都没有，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越过那片狼藉，首首地、深深地，看向我。
他的眼神里，有巨大的痛苦，有无声的歉意，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解脱。
仿佛苏珊这毁灭性的一泼，反而打破了最后僵持的局面，让一切无法回头，也让真相赤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在那片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他的凝视中，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这里没有胜利，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友情、爱情、信任、所有美好的过往，都被那杯红酒彻底玷污，埋葬。
我无法再停留一秒钟。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拨开身后僵硬的人群，朝着展厅出口的方向走去，脚步一开始有些虚浮，随即变得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奔跑。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瞬间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单薄的棉布裙立刻被湿气浸透，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径首走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夜雨之中。
作者“天赐的爸爸”推荐阅读《你相信爱情吗？》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WWF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