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时间，足以让许多事情沉淀，如同河水带走泥沙，最终在河床留下平滑的、被磨去棱角的石头。
我在一个南方小镇定居下来，这里气候温润，雨水充沛，日子缓慢得几乎感觉不到流动。
我租下了一个带小院子的老房子，白墙黑瓦，木格窗棂。
院子不大，我种了些容易成活的花草，大多是耐阴的植物，在潮湿的空气里郁郁葱葱地生长着。
还养了一只猫，是只常见的狸花，性子孤僻，不喜亲近人，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或者沉睡。
我们互不打扰，共享着同一片寂静。
生活趋于一种刻意的平淡，我不再试图写作，找了一份在家就能完成的翻译工作，收入微薄，但足以维系这种简单的生活。
我开始学着烹饪简单的食物，在清晨去集市买新鲜的蔬菜，午后在院子里喝茶，听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
我很少想起过去，那些关于城市、关于酒吧、关于激烈爱憎的记忆，仿佛己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以为，这就是遗忘，不是主动地清除，而是被动地任由时间将一切覆盖上厚厚的青苔，不再去触碰。
生活总会在你以为风平浪静时，投下几颗石子，不是为了掀起巨浪，只是为了提醒你，水底沉淀着什么。
春天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从国外寄来的包裹，很薄，拆开，里面是一张设计简洁的婚礼请柬，新娘：苏珊。新郎是一个陌生的英文名字，请柬上印着他们依偎着的剪影，背景是某个知名的大教堂。没有手写的只言片语。
我拿着那张硬质的卡片，在窗前站了很久，阳光透过格栅，在请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珊，那个曾经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女孩，终于要将自己嵌入另一种秩序井然的、安稳的人生图景了。
我心中没有波澜，没有嫉妒，也没有伤感，只是一种非常遥远的、隔膜般的恍惚。
我没有去，只是去镇上的邮局，给她寄去了一份礼物——一套价格不菲的中式瓷器茶具，素雅的天青色，没有附言。
这像是一种仪式，对她新生活的祝福，也是对我们过往的最终告别。
我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彼岸，隔着岁月的汪洋，再无靠岸的可能。
另一颗石子，落得更深，更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我在小镇唯一的、狭小拥挤的二手书店里消磨时间，空气里是旧纸和灰尘熟悉的气味。
手指无意识地从一排排书脊上滑过，首到触碰到一本硬皮封面、没有任何文字的书，它被随意地塞在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像是等待着被某人发现。
我把它抽了出来，封面是纯粹的黑色，只在右下角，压凹着一朵花的轮廓——那是一种细长、卷曲、带着奇异妖冶姿态的花，我心中微微一动，翻开了封面。
扉页上，只有三个字：《彼岸花》。作者：顾怀南。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我几乎是颤抖着，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全是我的照片。
比当年展厅里看到的更多，更私密，也更完整。
从最初在“暗涌”酒吧那个角落里的惊鸿一瞥，到三人行时期那些沉默的侧影与背影，再到后来在他工作室、在我公寓里那些被深情捕捉的瞬间。
我抽烟的样子，我发呆的样子，我走在雨里的样子，我睡着时微微蹙眉的样子……他的镜头，像一双不知疲倦的眼睛，在过去那些我未曾察觉的时时刻刻，如此贪婪而专注地记录着我。
所有的照片都经过重新挑选和编辑，去除了任何可能指向苏珊或具体事件的痕迹。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他的镜头下的我。那些影像被处理成更低的饱和度，带着一种永恒的、哀伤的调子。
每一张，都像是在无声地呼喊，又像是在绝望地告别。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没有照片，只有一行手写的字，墨水是深灰色的，笔迹是我熟悉的、他那克制而有力的字体：
“给L.M. 我曾用镜头爱过你，也用沉默毁灭了你。”
时间，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所有精心构筑的平静，所有自以为是的遗忘，在这本沉重的摄影集和这行最后的判词面前，土崩瓦解。
他没有忘记，他从未忘记。
他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爱与歉意，所有无法挽回的毁灭，都凝固在了这本集子里。
他给了我一个答案，一个迟到了多年的、沉重的答案。
我抱着那本《彼岸花》，像抱着一块灼热的冰，走出了书店。
不知不觉，走到了镇外的那条河边，河水不同于多年前我们旅行时的那条，它更平缓，更浑浊，带着南方特有的、沉默的力量，流向未知的远方。
我在河岸边坐下，将摄影集放在膝上，夕阳将河水染成了淡淡的金色，但很快，暮色便西合而来，吞没了最后的光线。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坐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书页的重量压在我的腿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然后，我伸出手，翻开了第一页。
那张我在酒吧角落读《局外人》的照片，那时的我，眼神里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疏离与迷茫。
我握住纸张的边缘，用力，将它撕了下来，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河边格外清晰。
一页，又一页。
我沉默地、缓慢地，将这本承载着一个人最深挚爱恋与最深刻忏悔的结晶，一页一页地撕开。
那些沉默的、被深爱过的瞬间，那些他倾注了所有情感凝视的影像，在我手中变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碎片。
我没有犹豫，将撕下的纸页，一片一片，撒入流淌的河水中。
纸张接触水面的瞬间，被迅速浸湿，变得沉重。
墨迹开始晕染，那些面孔、那些身影、那些光影交织的往事，开始模糊、变形。
河水温柔而又无情地卷着它们，打着旋，然后带走，让它们沉入暗沉的河底，或者漂向更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没有恨，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早就该完成的仪式。
当最后一页纸，带着那句“我曾用镜头爱过你，也用沉默毁灭了你”沉入水中，消失不见时，我的膝上空了。
河风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
河水依旧平静地流淌，带走了所有关于爱与恨的痕迹。
我终于明白，我们谁都没有到达彼岸。
我们只是，各自渡过了那条名为青春的，汹涌的河流。
【第六篇《彼岸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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