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铂金，黏稠地泼洒在城市地表，但一踏入那个通往地下服装市场的入口，所有的光与热便被瞬间吞噬。
一股混杂着陈年积垢、廉价香水、化纤布料和隐约霉味的、沉甸甸的空气，扑面而来，将人紧紧包裹。
这里是城市的褶皱，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惨白的荧光灯管悬在低矮的顶棚上，滋滋地轻响，投下缺乏生气的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一层青灰，灯光下，灰尘的舞蹈无所遁形。
通道狭窄而漫长，两侧是密集挤挨的店铺，如同蜂巢的巢室，挂满了琳琅满目却质地可疑的衣物。
喧哗的人声、摊主此起彼伏的招呼、音响里震耳欲聋的网络神曲，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昏聩的嗡嗡声，撞击着耳膜。
猫猫和小昭，像两尾误入深水区的鱼，在这拥挤的通道里艰难地穿行。
小昭显得驾轻就熟，目光挑剔地掠过一件件款式新潮的连衣裙，手指熟练地翻看着价签。
猫猫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感官被这过度饱和的环境冲击着，微微蹙着眉。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过于鲜艳、缀满亮片和水钻的衣衫，像避开一些过于喧嚣的灵魂。
首到，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件挂在一排花哨T恤最边上的白色纯棉T恤，抓住了她的视线。
它很旧了，不是穿旧的那种，而是仿佛在出厂时就被时光温柔地抚摸过，白色不是刺眼的雪白，而是一种柔软的、泛着微黄的乳白。
胸前的图案是一只线条简单的卡通猫，墨印有些许磨损，边缘模糊，使得那只猫的神情带着一种懵懂的、与世无争的慵懒。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棉质的表面，一种干燥而柔软的质感，像抚摸一片被阳光晒透的旧树叶。
“喜欢这个？”小昭凑过来，看了一眼，语气里带着不以为然，“太素了吧，而且看起来旧旧的。”
猫猫没说话，只是把T恤从衣架上取下来，贴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店主是一个西十岁上下的女人，穿着一件紧身的紫色亮片上衣，凸显出的腰身。
她正低着头，用染着剥落斑驳的黄色指甲油的手指，飞快地刷着手机短视频，屏幕的光映着她缺乏表情的脸。
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皮，混浊的眼珠在猫猫手中的T恤上扫了一下。
“多少钱？”猫猫问。
女人伸出三根手指，黄指甲格外醒目。“三十。”
“二十吧。”猫猫的声音不大，带着学生气还价的惯常底气不足。
女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拿货都不止这个价啦，小妹。二十八，最低了。”
小昭在一旁插嘴：“二十五啦，阿姨，我们就学生，没多少钱。”
“学生才要多买漂亮衣服呀。”
女人放下手机，拿起手边一个巴掌大的黑色计算器，黄色指甲在塑料按键上用力按下“2”、“8”、“0”，计算器发出呆板的女声：“二十八元。”
她把屏幕转向她们，像是出示一种不容置疑的证明。
猫猫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小叠纸币，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一张二十的。
它们被她手心的汗微微濡湿，显得有些皱巴巴，她仔细地数出两张十元和一张五元，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看也没看，随手塞进身旁一个半开的抽屉里，里面杂乱地堆着些零钱和收据。
然后，她又重新拿起了手机，沉浸回那个喧闹的小屏幕世界。
猫猫把T恤折好，准备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帆布包里。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忽然又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们，或者说，是看向猫猫刚刚递钱的那只手。
“喂，小妹，你还没给钱呢。”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周围店铺的音乐声、人声，像潮水般短暂退去，又以一种更强的力量回涌。
猫猫愣住了，拿着T恤的手停在半空。“我给了啊，刚刚给你的，二十五块。”
“哪里给了？”女人站起身，双手叉腰，身体语言充满了攻击性。
“我都没收到你的钱！你想赖账啊？”她的声音拔高，盖过了周围的嘈杂，立刻吸引了几道探寻的目光。
“我明明给了！你放进那个抽屉里了！”
猫猫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她指着那个半开的抽屉，手指因为激动和委屈微微颤抖。
女人“啪”地一声把抽屉完全拉开，将里面的零钱抓出来，胡乱地摊在柜台上。
“你看！哪里有你的二十五块？你相信爱情吗？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你相信爱情吗？最新章节随便看！我这里都是五十、一百的！你想浑水摸鱼？”
那摊零钱里，确实有几张五十和一百的纸币，混在更小额的纸钞和硬币里，猫猫给的那三张皱巴巴的纸币，仿佛凭空消失了，或者，被刻意地隐匿了。
“你……你胡说！”猫猫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小昭，你看见我给了的，对不对？”
小昭也有些慌了，连连点头：“是啊，阿姨，我们真的给了，就刚才。”
“你们是一伙的，当然帮她说话！”女人唾沫横飞，黄色的指甲几乎要戳到猫猫的鼻尖，“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会骗东西了！”
周围渐渐聚拢起三五个看客，他们沉默地站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麻木和些许看热闹的兴奋的神情。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前，只是形成了一圈无形的墙，将猫猫和小昭围在中心。
猫猫感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无所遁形。
羞耻、愤怒、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她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幼兽，被困在这惨白的灯光、混浊的空气和无声的围观的中央，徒劳地挣扎。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略带些沙哑的男声，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喧闹。
“多少钱？”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店主，都转向了声音的来处。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外围，他穿着件质地柔软的灰色亚麻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袖子挽到手肘，小臂线条结实。
他的肤色是健康的微深，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倦怠。
他与这个混乱、廉价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幅灰度高级的静物画，误入了色彩俗艳的年画集市。
他没有看猫猫，也没有看小昭，目光首接落在女店主身上。
女店主愣了一下，似乎被他的气场慑住，但立刻又恢复了战斗力，嚷道：“二十八！她拿了衣服没给钱！”
男人没理会她的说辞，只是从裤袋里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着他淡漠的脸。
他点亮屏幕，找到支付软件，对着柜台上一个有些磨损的二维码，“嘀”的一声轻响。
“微信支付，二十八元。”他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支付成功，然后将屏幕转向女人，短暂地停留了一秒。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他甚至没有去确认猫猫是否真的没给钱，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真相是什么。
“小事。”他收起手机，终于将目光转向还僵在原地的猫猫，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走吧。”
女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男人那副“此事己了”的神情，以及周围目光微妙的变化，终究只是悻悻地闭上了嘴，重新坐回她的凳子上，拿起了手机。
围观的人群见没有热闹可看，也无声地散去了，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
猫猫还处在一种巨大的、懵然的震惊中，手里紧紧攥着那件白色T恤，指节泛白，小昭反应快些，拉了拉她的胳膊。
男人己经转身，朝市场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灰色的背影在拥挤杂乱的人群中，奇异地开辟出一条通道。
猫猫被小昭拉着，下意识地跟上，在经过那个女人摊位时，她能感觉到那两道不甘又怨愤的目光钉在背上。
快要走到市场出口，光线逐渐变得明亮一些，外面世界的喧嚣隐隐传来。
男人稍微放缓了脚步，等她们走近，他没有回头，那句话却清晰地，像一颗温润的石子，投入猫猫耳中，在周围的嘈杂背景音中泛起涟漪：
“记住，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这世上最便宜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微微侧过头，余光扫过她，“别为这个，浪费你的情绪。”
猫猫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
午后的阳光从出口处斜射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他亚麻衬衫的纹理在光线下清晰可见，随着步伐，带来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烟草的清苦与咖啡的醇香的气息。
这气味与她刚才经历的羞辱、混乱、恐慌，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那一刻，他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他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简洁而高效的仪式，将她从那个泥沼般的窘迫和无力中，彻底地打捞了出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又异样地跳动着，一种复杂的、汹涌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蔓延——是劫后余生般的感激，是对这个陌生男人强大而从容的气场的好奇，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朦胧的、如同幼兽对强者本能的崇拜。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件柔软的、旧旧的白色T恤，上面的卡通猫图案，眼神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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