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下商场，夏日的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再度袭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回人间的实在感。
猫猫手里紧紧攥着装有那件白色T恤的塑料袋，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棉布的柔软，以及残留的、属于那个男人的、烟草与咖啡混合的冷冽气息。
小昭在一旁喋喋不休，语气里带着未散尽的兴奋和后怕：“我的天，刚才吓死我了！那个老板娘也太凶了吧！不过刚才那个男的……哇，也太帅了吧？你看到没，他付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那句话，‘别浪费情绪’，我的天，太有范儿了！他是谁啊？”
猫猫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心神还萦绕在刚才那一刻，那个灰色的背影，和那句在她心头反复回响的话。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是那个名为“城市孤岛”的群聊界面，今晚聚会的最终地点和时间刚刚由组织者“林宝”再次确认。
林宝，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会是他吗？
傍晚时分，天色由湛蓝转向暧昧的灰紫，她们按照地址，找到那家位于繁华商圈背面的KTV，门面不算起眼，霓虹招牌却努力闪烁着过于绚烂的光芒。
推开沉重的隔音门，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漫长走廊向前延伸，两侧是紧闭的、镶嵌着金属门牌的包厢门，像无数个沉默的洞穴，走廊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廉价香薰和多年积攒的烟酒气的复杂味道。
找到预定的“翡翠888”包厢，小昭率先推开门，一瞬间，巨大的声浪混合着冰冷的空调风涌出，却又在她们踏入后，迅速显露出内里的空洞。
包厢极大，大得有些不合时宜，墙壁包裹着暗金色带有繁复花纹的软包，顶上是旋转的、折射出七彩光斑的镜面球灯，巨大的液晶屏幕占据了一整面墙，正无声地播放着一首情歌MV，画面里歌手夸张的哭腔与包厢内的寂静形成讽刺的对比。
U形沙发宽阔得足以容纳十几个人，此刻却空出大片的、刺目的猩红色，像一张饥饿而疲惫的巨口，点唱机的屏幕暗着，只有角落里的功放设备亮着幽蓝的指示灯。
沙发上，只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下午刚刚见过的，那个穿着灰色亚麻衬衫的男人。
他斜靠在沙发最里的角落，手边放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正在杯中缓缓融化。
他正看着手机屏幕，跳动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果然是他。林宝。
另一个，是一个看起来比他们年长几岁的女人，坐在离林宝几个座位远的地方。
她穿着一条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膝上放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手提包。
她的坐姿有些拘谨，双手交叠放在包上，目光低垂，望着面前玻璃茶几上那盘无人动用的、颜色鲜艳的爆米花，神情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
她是阿美，群里那个偶尔会发言，说起自己西岁女儿的离异。
听到开门声，林宝抬起头，目光在猫猫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极淡地牵了下嘴角，算是打过招呼。
阿美也抬起头，露出一个礼貌而略显苍白的微笑。
“就……我们吗？”小昭环顾这空荡得有些诡异的豪华包厢，难以置信地问。
“嗯，临时都有事，来不了了。”林宝放下手机，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拿起桌上的点歌平板，递过来，“想唱什么，自己点。”
他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主人的随意，试图重新点燃这几乎不存在的聚会气氛。
但那种努力，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消失在巨大的寂静里。
小昭接过平板，手指在上面胡乱划拉着，嘴里嘟囔：“搞什么嘛，说好那么多人的……”
她很快就被手机上新收到的男友信息吸引，低下头，手指飞快地打字，脸上时而嗔怪时而甜蜜，完全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阿美轻声对猫猫和小昭解释：“我本来也想早点回去的，女儿有点发烧，保姆带着……不过，既然答应了宝哥……”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温柔的歉意，眼神却不时飘向手机屏幕，上面是她女儿一张笑容灿烂的照片，背景是家里的沙发。
那真实的焦虑，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她精心修饰过的眉眼。
猫猫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柔软的猩红色沙发将她微微陷进去，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尴尬。
这过于宽敞的空间，这华丽却冰冷的装饰，这零星分散、各自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人，都让她无所适从。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角落里的林宝。
他己经收起了手机，身体放松地后靠，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的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细长的香烟。
他没有立刻点燃，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金属打火机，“咔哒”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窜起，点燃了烟丝。
他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淡淡的青色烟雾，烟雾在旋转的彩灯下缭绕，模糊了他一部分面容。
那一刻的动作，带着一种猫猫所不熟悉的、属于成年男人的慵懒和掌控感。
那不仅仅是下午在商场里那种解决问题的决断，更是一种对眼前这尴尬、空洞场面的默许和包容，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他似乎并不为这惨淡的出席率感到失望或难堪，只是安然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与手中的酒杯和香烟为伴。
小昭终于放下手机，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跑去点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流行歌。
音乐骤然响起，充满活力的鼓点和电子音效试图填充空间。
她拿着麦克风，努力地唱着，声音在空旷的包厢里显得有些单薄和突兀，甚至带起了些许回音。
她扭动身体，试图营造气氛，但那热情像撞在无形的墙壁上，徒劳地反弹回来。
一曲终了，只有阿美轻轻地拍了几下手，笑容依旧勉强。
林宝也象征性地鼓了鼓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更像是一种礼貌的敷衍。
猫猫始终没有去点歌，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小口喝着面前玻璃杯里的柠檬水，冰块融化，稀释了味道，变得寡淡。
她看着屏幕上不断切换的、或深情或狂野的MV画面，感觉自己和这个环境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薄膜。
她能看见，能听见，却无法真正融入。
聚会，如果这还能称之为聚会的话，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无力感中迅速滑向终结，欢快的歌曲无法驱散疏离，交谈的尝试总被更深的沉默吞噬。
小昭的手机再次响起，她接起来，语气变得急切而甜蜜：“……你到了？在楼下？好好好，我马上下来！”
她挂掉电话，带着歉意看向林宝和众人：“那个……我男朋友来接我了，他就在楼下，我得先走啦！”
几乎是同时，阿美的手机也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立刻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焦急：“宝哥，不好意思，保姆说孩子烧得更厉害了，一首哭闹……我，我必须得回去了。”
热闹的假象，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彻底碎裂。
林宝点了点头，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快回去吧，孩子要紧。”他对阿美说。然后又看向小昭，“路上小心。”
小昭如蒙大赦，抓起包，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出了包厢。
阿美也匆匆道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急促远去，最终消失在隔音门后。
厚重的包厢门缓缓合上，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隔绝。
瞬间，世界安静得可怕。
巨大的屏幕依旧在无声地闪烁，播放着一首无人知晓的歌曲MV，旋转的彩灯徒劳地投射着斑斓的光斑，在空荡荡的猩红色沙发上流转。
空气中残留着香烟、酒精、爆米花甜腻以及不同香水混合的复杂气味，茶几上，几只玻璃杯里的饮料还剩下一半，冰块几乎完全融化，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刚才还坐着西个人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两个。
猫猫，和林宝。
她依旧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仿佛被钉在了那里。
他还在那个角落，指间的香烟己经燃到尽头，他在水晶烟灰缸里轻轻按熄。
一室的狼藉，与满室的寂静，像潮水般将猫猫淹没。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擂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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