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门在身后合拢,仿佛截断了两个世界,KTV内部那种被强制营造出的、虚假的热闹余温彻底消散,只剩下走廊里更加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和脚下吸音的、略显粘腻的地毯。
猫猫沉默地跟在林宝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灰色亚麻衬衫的背影在幽暗灯光下移动,像一道引领她离开迷宫的、沉稳的阴影。
走出那扇沉重的隔音门,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并未完全褪尽的暑气,吹拂在脸上,与商场地下和KTV内部的浑浊相比,这空气显得格外清新,甚至带着点奢侈的味道。
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毫无倦意地闪烁,将天空映照成一种暧昧的橙红色。
林宝在路边停下,没有多余的话语,伸手拦下了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他拉开后座车门,很自然地示意猫猫先上。
她迟疑了一下,弯腰钻了进去,身体紧靠着另一侧的车门,随后,他也坐了进来,关上车门。
“去哪?”司机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疲惫。
“师大。”林宝报出地名,声音平稳。
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内空间狭小而私密,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多种陌生人体味和车载香薰的复杂气息,那香薰是劣质的柠檬草味道,试图掩盖一切,却反而增添了一种令人不适的甜腻。
猫猫刻意将目光投向窗外,夜晚的城市像一条无声流淌的、由光与影构成的河流。
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璀璨的灯火,街边的店铺招牌光怪陆离,行人和车辆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像素点,在既定的轨道上移动。
这一切繁华与喧嚣,都被隔绝在厚厚的车窗玻璃之外,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哑剧。
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感觉自己像一个抽离的观察者,与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
车子驶上高架桥,视野骤然开阔,城市的脉络在脚下延伸,无数尾灯拉出红色的光轨,前灯则汇成白色的河流,交织成一幅动态的、冰冷的电子画卷。
然而,这幅画卷很快便凝固了,前方的车流毫无征兆地停滞下来,红色的刹车灯像无数只充血的眼睛,密密麻麻地亮起,一眼望不到头。
堵车了。
时间在沉默中变得粘稠而缓慢,出租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空调口嘶嘶地吐着冷气。
计价器上,红色的数字不疾不徐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扎在猫猫的心上。
她偷偷看了一眼,那不断累积的数字让她心里泛起一阵隐秘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焦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牛仔裤口袋里那只剩不多的纸币,下午在商场里的窘迫感似乎又隐约浮现。
这笔车费,对她而言,并非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
“读什么专业?”林宝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寂。
他的语气温和,像是一种礼貌的、为了避免冷场而发起的闲聊。
猫猫猝不及防,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车窗外流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时而清晰,勾勒出他分明的下颌线和挺首的鼻梁,时而又将他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而深邃的轮廓。
“美术……美术学。”她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大一?”
“大三了。”
“老家是哪的?”
“一个小地方,说了你可能也不知道。”她轻声说,带着一点学生气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他闻言,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没有再追问。
对话就这样突兀地开始,又自然地中止。
他并没有真正试图深入了解什么,只是履行了一种社交场合中,年长者对年轻者惯常的、带着距离的关怀。
这种温和,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无需投入太多情感的、优雅的敷衍。
猫猫重新将头转向窗外,高架桥像一条僵卧的巨蟒,被困在其中的车辆如同附着其上的鳞片,动弹不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她开始担心宿舍关门的时间,十一点,这个数字像倒计时的钟摆,在她脑海里摇晃。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种沉默,与之前在KTV包厢里的空洞感不同。
它被狭小的空间、彼此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停滞的城市夜景压缩得无比具体。
她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极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那若有若无的咖啡气息,与车载香薰的味道斗争着,偶尔占据上风。
不知过了多久,车流终于开始缓慢地蠕动。
当出租车终于驶下高架,穿过几条相对畅通的街道,停在师范大学那熟悉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的西门时,时间己经指向了十一点二十分。
校园里一片寂静,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站着,在水泥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
标志性的铁艺大门紧紧关闭,只留下旁边一扇仅供行人通过的小侧门,也己是铁将军把守,门卫室的灯光亮着,但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猫猫的心,像一颗被抛入冰水的石子,迅速下沉。
她推开车门,走到那扇紧闭的小门前,徒劳地用手推了推冰冷的铁栏,它们纹丝不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嘲笑她的晚归。
她透过铁门的缝隙,望向里面熟悉的林荫道,那条路在夜晚深邃得望不见尽头。
一种被遗弃的、巨大的茫然感瞬间攫住了她,宿舍回不去,偌大的城市,此刻竟似乎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夜晚的凉意渗透单薄的衣衫,让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
出租车并没有立刻离开,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像是在等待。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林宝侧过头,看向站在门外、显得有些无助的她。
他的脸在车内阴影和路灯昏光的交织下,看不真切表情。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似乎经过斟酌的、试探性的随意,打破了夜的寂静:
“我家就在附近。”他顿了顿,语气里掺入一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玩笑意味,“要不住我那儿吧?”
然后,他像是补充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又像是给出一个隐晦的提醒,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
“不过,我家就一张床。”
这句话,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空旷无人的校门口,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巨大的、混乱的涟漪。
它剥离了所有虚伪的客套和掩饰,首白地摊开了一个可能性的,同时也暗示了随之而来的、心照不宣的边界与危险。
猫猫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有几秒钟,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血液冲上耳膜,发出轰鸣。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陌生男人的家,一张床,这背后可能蕴含的所有不确定性和风险。
然而,在她此刻被茫然和无助浸泡的心里,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攫住了她。
回不去的宿舍,深夜陌生的街道,冰冷的铁门……所有这些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不安全。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下午刚刚将她从窘境中解救出来,这个在空荡包厢里依旧保持从容,在出租车里用温和语气与她闲聊的男人,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她所陌生的、属于世界的、稳定而强大的气息。
在那个被隔绝的、无路可走的瞬间,他那句邀请,与其说是一种诱惑,不如说更像是在她即将溺毙时,唯一伸到眼前的、带着体温的浮木。
她来不及思考这浮木是否坚固,是否会将她带向更深的漩涡,她只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它。
对未知的恐惧,败给了对眼前温暖的盲目渴望。
她几乎没有再犹豫。
转过身,伸手拉开车门,重新弯腰坐进了出租车里,身体带进一丝夜晚的凉意。
她关上车门,将校园的冰冷铁门和那片令人心慌的茫然彻底隔绝在外。
车内狭小的空间再次将她包裹,柠檬草香薰和属于他的气息重新占据她的呼吸。
她低着头,没有看他的眼睛,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发动机的声响淹没,却又异常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
“好的,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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