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像一条被炙烤得奄奄一息的铁灰色带子,匍匐在夏末黏稠的午后空气中,热浪是可视的,从铁轨上升腾而起,扭曲着远处货仓模糊的轮廓,气味是混杂的,汗水、廉价香烟、泡面佐料和铁锈腥气,被闷热烊化成一片无形的胶质,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绿皮火车沉默地卧在轨道上,庞大的、疲惫的、绿漆剥落露出底下赭红色铁锈的躯体,它是这个场景里唯一沉稳的存在,带着一种即将启动的、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林见清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车厢门口。
包很旧了,边角己经起毛,是父亲很多年前出差用的,现在传给了他。
里面塞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一本卷了边的《百年孤独》,以及一个装了学费和生活费的、紧紧贴在胸口内袋的信封。重量真实地压在肩上,提醒他此行的目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月台上送行的人。
母亲的眼圈是红的,用手帕不住地扇着风,也不知是为了驱散暑热,还是为了掩饰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古铜色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他只是用力拍了拍见清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力道,沉甸甸的。
然后,是沈晚星。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棉布的质地,站在父母稍后一点的位置,像一株微微摇曳的、清新的植物。
阳光勾勒出她脸颊边缘细小的绒毛,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这个年龄特有的、混合着离愁与憧憬的光。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声音,但他读懂了那口型——是“再见”。
“呜——”
汽笛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悠长、粗粝,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哐当”一声沉重的金属撞击声,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开始移动了。
“见清,到了给家里打电话!”母亲的声音追了上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照顾好自己!”父亲追加了一句。
他用力点头,手紧紧抓着车门边的扶手,指节有些发白,视线穿过开始移动的、模糊不清的车窗玻璃,牢牢锁住那个白色的身影。
火车在加速,父母和沈晚星的身影,在视野里不可逆转地缩小,变成了三个模糊的点,继而融入了月台背景那片混沌的色块中,最终,被甩在了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月台,和铁轨无限延伸的冷漠线条。
他依旧站着,首到列车员催促,才转身走进车厢,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各种气味和声音更加浓烈地混合在一起。
他找到自己的靠窗位置,坐下,将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唯一的盾牌。
远方。
这个词第一次以如此具象的方式,碾压过他的生命。
它不是诗歌里缥缈的意象,也不是老师口中充满激励的词汇。
它是车轮与铁轨规律性的、永不疲倦的撞击声,“哐啷,哐啷,哐啷……”,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心房上。
是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田野、村庄和电线杆。是一种被连根拔起,抛入未知洪流的失重感。
告别。
也是如此的具体,是母亲红了的眼眶,是父亲沉默的拍打,是沈晚星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无声的“再见”。
它不像小说里写的那般撕心裂肺,反而是一种钝痛,沉在胸腔深处,随着呼吸隐隐作祟。
车厢里嘈杂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意识沉湎下去,沉入刚刚被甩在身后的,那个弥漫着樟脑和旧书本气味的、安静的夏天。
那是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春天己经快要燃尽,夏日的蝉鸣尚未登场。
午后,阳光被图书馆高大的窗户过滤成慵懒的金色光柱,空气里悬浮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缓慢的舞蹈。
他和沈晚星占据着靠窗的固定位置,她坐在他对面,低头演算着数学题,眉头微微蹙起,阳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镀上一层柔光。
他手里拿着一本地理图册,目光却常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握着笔的、纤细的手指上。
偶尔,她会抬起头,遇到他的目光,两人便相视一笑,有些羞涩,又有些心照不宣的甜蜜。
那时,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一方书桌,窗外一棵年迈的梧桐树,和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
他记得有一次,她递过来一只耳机,白色的细线像某种神秘的连结。
“听听这个。”她低声说,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他接过,塞入耳中,是一支独立乐队的歌,旋律简单,主唱的声音沙哑而真诚,唱着关于流浪和梦想的歌词。
耳机线很短,他们不得不将头靠得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是茉莉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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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有鼓点和心跳合着同一个节拍。
还有那些在操场上漫无目的的行走。
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呈现出一种暧昧的蓝紫色,跑道上是三三两两锻炼的人影。
他们并排走着,手臂偶尔会碰到一起,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传来的微温。
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微弱的电流,迅速传遍全身,然后两人会像受惊的小兽,微微弹开,隔开一小段矜持的距离。
手指有时会不经意地碰到,冰凉的指尖接触,带来一阵战栗。
没有人敢首先去握住对方的手,那种渴望与克制,交织成少年时代最纯粹也最磨人的情愫。
话语变得很少,沉默却并不尴尬,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沉淀下来,化作了脚步踩在塑胶跑道上的沙沙声,和空气中流淌的、无声的悸动。
那些时刻,他的世界是完整的,被一种朦胧而确定的幸福感充满。
沈晚星是这世界的中心,是唯一的光源。
现实的车厢颠簸了一下,将他从回忆里晃了出来。
窗外,景色己经变成了连绵的丘陵,绿色的植被覆盖着大地,偶尔能看到一片明镜似的水塘。
光的来源变了,他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
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三天,两封录取通知书几乎同时抵达。
一封来自南方沿海繁华都市的一所重点大学,是沈晚星的;另一封,来自北方一个以工业闻名的城市普通本科,是他的。
两张薄薄的纸,却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分水岭,骤然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记得沈晚星看到他的通知书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为他高兴,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的本能畏惧。
“没关系,”她当时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试图驱散那瞬间凝聚的阴霾,“现在交通很方便的,我们可以打电话,视频……”
她列举着种种维系联系的方式,语气轻快,却透着一丝底气不足。
他只是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
他心里清楚,地图上那短短几厘米的距离,在实际的空间里,意味着上千公里的山河阻隔。
方便,是一个多么苍白无力的词汇。
昨天,在同一个即将送别他的月台上(那时是空荡的,只有他们两人),他们作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告别。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不愿分离。
沈晚星扑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闷闷地传来:“林见清,你要记得想我。”
他“嗯”了一声,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嵌入怀中。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熟悉的、温暖的氣息,他贪婪地呼吸着,想要把这味道刻进记忆里。
“等我。”她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像蒙了一层水光的黑曜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也映着他自己沉默的脸。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而虚伪。
他只是更紧、更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即将到来的漫长分离。
那一刻的拥抱,不像温存,更像是一种角力,与看不见的命运,与无法抗拒的距离。
“哐啷……哐啷……”
车轮的声音永不停歇,执着地将他带往一个陌生的、被称为“大学”和“未来”的地方。
车厢里的灯不知何时亮了,昏黄的光线,无法照亮角落的黑暗,反而增添了一种旅途中特有的、浮萍般的孤寂感。
广播里报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站名,有人上下车,带来短暂的骚动,随即又归于疲惫的平静。
突然,窗外猛地一黑。
火车呼啸着冲进了一条漫长的隧道,所有的光线瞬间被吞噬,车窗变成了模糊的镜子,映出车厢内昏昏欲睡的人影,和他自己那张模糊不清的、年轻而茫然的脸。
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是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震得人心脏发麻,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带着隧道特有的、阴冷的土腥气。
在这绝对的、突如其来的黑暗里,那个拥抱的触感仿佛再次清晰起来,沈晚星说“等我”的声音也在耳边回响。
然而,这记忆的温暖,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与前方沉重的、未知的黑暗融为一体,变成了一种更具压迫性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承诺,在启程的时刻,就己经感受到了它那与生俱来的、冰冷的质地。
他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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