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下的车票积攒了薄薄一沓，像秋日里凋零的落叶，带着某种义无反顾的萧索。
林见清终于凑够了足够往返，并能支撑他在那座南方都市短暂停留几日的费用。
他没有告诉她具体抵达的时间，想给她一个惊喜，或者说，他想捕捉那个最原始、最不加掩饰的，她看到他的瞬间。
旅程是熟悉的煎熬，一夜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鞋袜的味道，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胶体。
他靠在冰冷的、随着车身摇晃的车窗上，无法入睡。
窗外是流动的、无边的黑暗，偶尔有零星灯火像流星般划过，转瞬即逝。
膝盖顶着他那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给她买的礼物——一条他挑了许久的、镶嵌着淡蓝色碎石的银质手链，以及那条他亲手织的、拆改了好几次的灰色围巾。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腰背酸痛，眼皮沉重，但想到几个小时后就能见到她，一种近乎悲壮的兴奋支撑着他，像暗夜里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清晨，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中，缓缓滑入站台。
南方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温软，带着海腥与植物腐败的混合气息，与他所在北方城市的干冷凛冽截然不同，这陌生的空气让他有些恍惚，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他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是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人们。
城市的脉搏在这里就能感受到，快速、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物质感。
他坐上公交车，穿过刚刚苏醒的街道，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疼。
在她宿舍楼下站定时，还不到七点。
女生宿舍楼前栽种着高大的棕榈树，阔大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陆续有女生走出来，好奇地打量这个风尘仆仆、与周围精致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陌生男孩。
他有些拘谨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心跳却如同擂鼓。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在他几乎要被等待的焦灼吞噬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她和一个女生并肩走出来，穿着一条他没见过的藕粉色连衣裙，剪裁合体，衬得她腰身纤细。
她的头发似乎烫了微卷，松散地披在肩上，脸上化了淡妆，眉眼更加清晰立体，她正笑着和同伴说着什么，嘴角弯起的弧度，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晚星。”他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和一夜未眠，带着些许沙哑。
沈晚星闻声转过头，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睛瞬间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那惊愕持续了大约两三秒，随即，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喜、慌乱，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的情绪，迅速掠过她的眼底。
“见清？！”她几乎是惊呼出声，快步走了过来，“你怎么……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着他，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茉莉花香被另一种更馥郁、更复杂的香气取代，是某种花果调的香水，甜腻中带着一丝冷感。
“想给你个惊喜。”他看着她，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一寸变化。
悸动是真实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那种预想中毫无隔阂的狂喜，似乎被那陌生的香气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冲淡了些许。
她的同伴识趣地先走了，短暂的拥抱，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僵硬，不像上次分别时那样，毫无保留地嵌入他怀里。
“你什么时候到的？坐了一夜车？累不累？”她一连串地问着，语气带着关切，却似乎少了某种深切的疼惜。
“不累。”他摇摇头，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给你的。”
她打开，看到那条手链，眼睛亮了一下：“很漂亮。”她拿出来，戴在手腕上，对着光看了看。
那淡蓝色的碎石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确实很好看，但她只是欣赏地看了几眼，便放下了手，没有他预想中那种雀跃的、长时间的佩戴意愿。
“我们先去吃早饭吧。”她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但走了几步，似乎意识到什么，又稍稍松开了一些，保持着一种礼貌而不过分亲密的距离。
上午，她带他在校园里逛，她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图书馆、体育馆、她常去的教学楼。
她口中不时蹦出一些他听不懂的名字，是某位教授，某个社团活动，或者某个流行的网络用语。
他安静地听着，努力跟上她的节奏，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着她在一个崭新的、他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如鱼得水，而自己只是个局外的旁观者。
中午，她说学校食堂人多，带他去学校后门一家很有格调的咖啡馆简餐。
咖啡馆隐藏在一片绿植之后，装修是极简的工业风，音乐慵懒，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醇香，菜单是皮质封面的，没有标价。
他翻开，看着那些花哨的菜名后面跟着的数字，心里默默计算着，一杯普通美式的价格，几乎相当于他在餐厅洗两个小时碗的报酬，一份简餐，是他一周的伙食费。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菜单上无意识地。
“怎么了？”她抬头问。
“没什么。”他合上菜单，笑了笑，“你点吧，我跟你一样。”
她熟练地点了两份意面和沙拉，外加两杯特调饮品，等待的间隙，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她拿起来看，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点着，嘴角不自觉地带起一丝浅浅的笑意，那笑容，是放松的，带着某种默契。
“谁啊？”他状似无意地问。
“哦，陈师兄。”她放下手机，语气随意，“就是摄影协会的那个学长，人挺好的，他刚推荐说附近有家新开的泰国菜很不错，问我们要不要晚上去试试。”
“陈师兄？”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嗯，一个学长。”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移向窗外，补充道，“对我们这些新生挺照顾的。”
她的解释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但他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回避，以及那语气里一丝不自然的流畅。
他没有再追问，沉默像一滴墨汁，滴入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慢慢泅开。
下午，他们去了这座城市著名的江边步行道。
华灯初上时，对岸的摩天大楼群亮起璀璨的霓虹，五彩的光芒倒映在暗沉流淌的江面上，碎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江风带着水汽吹来，比白天多了几分凉意。
景色是壮丽的，美得近乎虚幻。
他们靠在江边的栏杆上，看着游船驶过，留下长长的波痕。
“这里真漂亮。”他感叹，试图找回一些共同的频率。
“是啊，我晚上经常和……同学来这里散步。”她话说了一半，微妙地顿了一下。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连她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填补。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上千公里的山河，而是这璀璨夜景也照不亮的、内在的空白。
他想起过去，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沉默，也是充盈而温暖的。
而现在，这沉默却充满了未尽的言语和无声的隔阂，沉重地压在胸口。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他需要赶今晚的火车返回，第二天早上还有课和兼职。
在地铁站入口，人潮汹涌。
他看着她，想伸手去牵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但她似乎被身后的人流推着，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他的手落空了，尴尬地悬在半空，然后默默收回。
“我走了。”他说。
“路上小心，到了发信息。”她点点头，眼神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转身汇入人流，走下台阶，没有回头。
他知道，她可能还站在原地，也可能己经转身离开。
坐在返程的火车上，依旧是硬座，依旧是浑浊的空气和疲惫的身体。
但这一次，心境全然不同，来时的期待和火苗，己被江风吹熄，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窗外，那座流光溢彩的城市在迅速后退，缩小，最终消失在夜色深处。
它曾经是他心心念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抵达的彼岸。
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盲目迁徙的候鸟，历经风雨，筋疲力尽地飞抵，却发现那片记忆中的栖息地，早己沧海桑田，再也无法容纳他的停留。
彼岸，似乎不再是必须抵达的地方。
他闭上眼，感觉到火车正载着他，驶向更深、更沉的黑暗。
而那条名为距离的江河，正在他心底，无声地，汹涌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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