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压住山脊，江尘站在新窖口的土堆上，手搭凉棚望向北面。寨门歪斜在风里，几根木桩被野猪撞裂，裂缝能塞进拳头。他没动，只是把腰间的木卦牌摸了一下——昨夜子时，卦象未现，这是三日来头一回。
江大牛从打谷场扛着铁锹走过来，裤脚沾着泥点，脸上还挂着昨夜夯土的倦意。“歇半日吧，”他说，“人熬不住。”
“歇不了。”江尘声音不高，却像钉进地里的桩子，“昨夜我翻了三遍账册，粮食清点了，屋子拆了，可门还是那副烂骨头架子。你猜流寇会不会也看账？”
江大牛皱眉：“流寇不是往西去了？前两天还有人在镇上报信说赵五爷家粮仓烧了。”
“所以他才不会去西边。”江尘冷笑，“赵五爷是他的钱袋子，粮仓烧了，说明他们急了。饿疯的人，闻见米味就能爬十里。”
他抬脚朝寨门走去，草鞋踩在碎石上发出脆响。走到门口，他抽出柴刀，一刀劈在门柱上。腐木应声裂开，露出里面发黑的芯。
“加厚，埋深桩，缝里钉铁条。”他对江大牛说，“今天必须完工。再找周木匠来，让他做两道横闩，能顶住马撞。”
有人围上来，是昨夜轮班挖窖的青壮。一个瘦高个搓着手：“江哥，咱们真要防流寇？听说他们有几十号人，带刀骑马……”
江尘转过身，盯着他：“那你愿意等他们踹开门再说话？还是想看着小婉被人拖走？”
那人张了张嘴，低下头。
“干活。”江尘只说了两个字。
众人散开去搬木料。江大牛叫人去拆了废弃的牛棚，把结实的梁木拖来。铁皮是从王铁匠那儿讨来的边角料，不够整块，就一片片拼接，用烧红的钉子钉进木头。
江尘正蹲在地上比划门轴位置，小婉忽然从身后拉了拉他衣角。
“尘哥，东头路上来了个人。”
他抬头望去。远处小道上，一个老头正慢吞吞走来，肩上挎着空布袋，右手缠着脏布条，左脚一瘸一拐。衣服破得露肘，脸上全是灰泥，像是从土里爬出来的。
江尘眯起眼。
那人走近些，小婉又说：“他走得不太对劲，脚尖落地太轻，不像真瘸。”
江尘没答话，只低声吩咐：“去灶房端半碗粥，别给勺子。”
小婉跑开。江尘迎上前两步，在祠堂前站定。老头到了近前，扑通跪下，膝盖砸起一小团尘土。
“好心人……救条命吧。”他嗓音沙哑，“北岭张家村……三天前被流寇踏平了，我是爬尸堆出来的……一口吃的都没见着……”
江尘不动声色：“哪条路来的？”
“翻……翻了两座山，记不清名字了……”
“北岭有几口井？”
老头愣住：“这……逃命的时候，谁顾得上看井？”
江尘嘴角微动，抬手示意身后。江大牛提来一把长凳，放在祠堂檐下。
“坐。”江尘说，“吃完了再说。”
小婉这时端着粥出来，碗沿磕着手指。江尘接过，递过去。
老头伸手就抢，捧起碗猛喝一口。可就在第二口送到嘴边时，他手腕一偏，竟将粥倒进了宽大的袖筒里。
江尘眼神一冷。
他慢慢拍了三下巴掌。
王铁匠和周木匠从工地上走来，手里各拎一根粗铁条。江大牛站到门后，手按柴刀。
“你不是饿的。”江尘往前一步，“饿极的人，端碗手抖，喝粥呛喉，哪有功夫藏食？你倒进去的，是打算留着夜里摸黑查点数吧？”
老头脸色变了，猛地往后缩：“我没有！我只是……怕剩了遭嫌弃……”
“怕剩？”江尘冷笑，“村里哪家剩饭不是喂狗？你当我是瞎的？”
他挥手，江大牛上前一把扯开老头袖子。半碗湿漉漉的粥混着红土粉淌了出来——那是江尘早让陈药郎掺进去的，遇水变色，专验假饥民。
人群哗然。
老头瘫坐在地，额头冒汗。
江尘俯视着他：“说吧，谁派你来的？探什么？”
“没人派我！”老头喊，“我是真逃出来的！我在流寇营里做饭，头目嫌我汤咸，打断了手赶出来！不信你看看我的腕子！”
他哆嗦着解开右臂布条。一道陈年烫疤盘在手腕内侧，边缘凹凸不平，像是被滚油泼过。
江尘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又突然伸手掰开他嘴唇。牙缝里有长期嚼粗糠留下的深纹，舌苔泛白，确是久饿之相。
他站起身，沉默片刻。
“拿件干净衣裳来。”他对小婉说，“再盛一碗真米粥，热的。”
众人愕然。老头也愣住。
衣服送来，粥也端来。老头颤抖着接过，这次没敢耍花招，一口一口咽下去，眼泪跟着往下掉。
江尘等他吃完，才开口：“你叫什么？”
“张……张老汉。”
“在流寇营多久？”
“三个月。从他们劫了驿站开始。”
“你知道他们运粮走哪条路？”
张老汉摇头：“只知道往南，但具体……我不敢乱说。”
江尘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行。从今天起，你就留下。一日三餐管饱，住西头空屋。但记住——不准靠近新窖，不准问粮食存了多少，不准打听寨墙怎么修。违一条，剁手赶人。”
张老汉低头：“我……我听您的。”
“还有。”江尘压低声音，“你想活得好点，就得帮我做事。”
老头抬眼。
“我要知道他们下一步往哪儿运粮，有多少人押队，走几天一趟。你要是能查回来……五袋米，给你安家。”
张老汉浑身一颤。
“我不去，你现在就能走。”江尘转身，“但走出这个村，你就是个瘸腿的老乞丐，随便哪个山沟都能埋了你。”
风刮过打谷场，吹起一缕尘土。
张老汉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肩膀剧烈起伏。良久，他抬起头，眼里没了慌乱，只剩下一种被逼到崖边的狠劲。
“……我查。”
江尘点头，对江大牛说：“安排他住下，盯紧点。吃饭有人同桌，睡觉有人隔壁。”
江大牛应了声，拽起张老汉就走。
小婉这时靠过来，仰头问：“尘哥，他真会去吗？”
江尘望着西头那间空屋，屋檐下挂着半截旧麻绳，在风里轻轻晃。
“他会去。”他说，“人不怕死，怕的是没选择。他现在，只剩这一条路了。”
小婉默默掏出炭笔，在纸上写下“张老汉”三个字，又画了个圈。
江尘回头看了一眼寨门。铁皮己钉上一半，阳光照在新钉的铆钉上，闪出几点刺眼的光。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木卦牌。纹路安静，没有动静。
子时还远。
他转身走向祠堂，脚步沉稳。
小婉抱着布偶跟在后面，忽然说：“尘哥，你说……他会不会骗我们？”
江尘停下，没回头。
“会。”他说，“所以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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