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医院，锅炉房。
空气里混杂着铁锈、煤灰和消毒水的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林惊蛰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热浪裹挟着潮湿扑面而来。
一个瘦削的女人正蹲在巨大的水泥洗衣槽边，费力地搓洗着一张染血的床单。
水龙头滴着水，敲在水泥地上，是这里唯一的声响。
女人的指甲缝里全是灰黑的污渍，手背上布满冻疮留下的疤痕。
听到动静，她只是抬了抬头，一双眼睛平静得像潭死水。
“我姐让我等你。”她的声音沙哑，像是久未说过话，“她说，如果还有人值得信任，那就是那个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把敌人袖标从尸体上撕下来的女人。”
她站起身，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玻璃瓶，里面是澄澈的透明液体。
她将它递给林惊蛰。
“这不是解药。”沈知微说，“这是刹车。它能让‘人格覆写’的程序中途停止，但没办法修复己经被损毁的那部分。”
林惊蛰接过那冰凉的小瓶，紧紧攥在手心。“代价是什么？”
沈知微露出一丝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得留下。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东西不见了，如果我也消失，他们会顺着线索查到你们。我留在这里，就是终点。”
她说完，便重新蹲下，继续搓洗那片刺目的血红，仿佛刚才那场关乎无数人性命的交易，不过是递了一块肥皂。
隘口。风声呼啸。
赵九斤独自坐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望着远处被暮色吞噬的山脉轮廓。
他身后不远处的临时营地里，最后一批伤员己经被抬上卡车，引擎的轰鸣声催促着离别。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九斤哥，该走了！再不走，他们的巡逻队就该摸上来了！”
赵九斤摆了摆手，头也没回：“你们先走，把人安全送到。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替她多看一会儿这个世界。”
他从磨得发白的军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被当作战利品的罐头盒，里面装着温屿送他的、混了各色颜料粉的灰烬。
他拧开盖子，迎着风，将那捧彩色的粉末轻轻扬了出去。
风卷起尘埃，在橘红色的夕阳下，瞬间化作一场绚烂而短暂的微型极光。
绚烂过后，归于沉寂。
他缓缓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轻微却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身后。
是林惊蛰。
他没有睁眼，只是扯动嘴角，像是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
“替我跟那个画家说，他送的颜色，我没糟蹋。”
医院外墙。
小满正指挥着一群半大的孩子，用搜集来的各种颜料，在斑驳的墙体上绘制一幅巨大的壁画。
画面中心，是林惊蛰背着昏迷的温屿，从烈火中走出的场景。
她的身后，没有英雄的光环，而是无数双举着蜡笔的手，用微弱的光芒，为她照亮前方的黑暗。
一个蒙着眼睛的盲童，用指尖细细触摸着墙面上用厚重颜料堆砌出的凸起线条，轻声问：“小满姐姐，她是英雄吗？”
小满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她不肯让别人就这么消失掉。”
话音刚落，吴稚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图纸，神色激动地冲了过来。
“小满，你看这个！”她展开图纸，上面是复杂的网络结构图，无数个光点正汇向同一个坐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梦见同一个地方了。桥头，雪夜，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一个名字。这不是程序设定，这是……这是共鸣！是记忆在寻找彼此！”
小满抬头，抚摸着墙上林惊蛰的侧脸，轻声说：“所以我们都记得她。只要我们还记得，她就不会输。”
林惊蛰推开病房的门，温屿己经能靠着枕头坐起来。
他的右手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却固执地用左手，在一张废弃的病历纸背面画着什么。
见她进来，他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的笑。
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那个从沈知微手里得来的小瓶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温屿的目光落在瓶子上，看了很久，才哑声问：“你会用它吗？用在那些人身上。”
林惊蛰摇了摇头，视线投向窗外。
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快要来了。
“有些人，不应该忘记自己都做过什么。”
“那你恨他们吗？”
她沉默了片刻，望着那抹驱散黑暗的微光，缓缓道：“以前觉得，应该把他们杀光。一个不留。但是现在，我只想让他们活着，好好地活着，亲眼看见——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可他们的世界，永远回不去了。”
温屿笑了，用左手把那张画推到她面前。
纸上，是一个女人走进晨光里的背影。
“那你就是春天。”
几天后，林惊蛰独自一人登上了西山废墟的最高处。
这里曾是一座宏伟的圆形剧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她将温屿那本被烧得焦黑卷曲的涂鸦册，仔细地放进一只防水袋里，然后亲手把它埋进了剧场中心舞台的一道裂缝中。
她没有立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
下山的路上，吴稚在半山腰的岔路口等着她，像是在等一个早己预知的告别。
“我要走了。”吴稚先开了口，“去南方，听说那边的海还没有变黑。”
林惊-蛰点了点头。
吴稚迟疑了片刻，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低声问：“如果有一天……连你也记不起我了呢？”
林惊蛰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半截的旧粉笔，塞进她的手心，那上面还沾着墙灰。
“那就画下来。画在墙上，画在地上，画在任何能被看见的地方。只要还有人肯画，我们就都还在。”
风吹过山岗，扬起地上的灰烬，像一场迟来的雪。
林惊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山顶的方向，转身走入晨光之中。
这一次，她走得很慢，却再也没有停下。
她沿着荒废的国道一路向南，身后的城市在视线里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下脚步，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枚从敌人身上撕下的、浸透了血污的袖标。
着粗糙的布料时，她的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坚硬的凸起。
她用力一捏，布料下，似乎藏着一片极薄的金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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