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拆开那层磨得发旧的牛皮鞋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得如同纸符的薄片。
那不是金属，而是一种用特殊工艺压制成的炭笔拓片，柔韧且防水。
她轻轻将拓片在锈迹斑斑的铁桌上铺开，昏黄的油灯光下，一个女人的侧脸轮廓渐渐清晰。
画中人睡得安详，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正是温屿那幅名为“睡着的她”的绝笔。
画中人，也是三年前的林惊蛰。
这三天，她没再碰过任何武器，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靠着渔船上偷来的残羹冷饭果腹，将自己所有的气息都融入了这座废弃港口的腥咸空气里。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
不是风。
风吹过灯塔的破窗，只会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这声音短促、用力，是有人在用撬棍之类的工具，试图撬开地窖的封板。
林惊蛰瞬间熄灭了油灯，整个灯塔内部陷入了比黑夜更浓重的黑暗。
她赤着脚，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移动到楼梯的转角，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只露出一双眼睛。
月光从高处的舷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惨白的光斑。
光斑边缘，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从地下拖拽出一只长方形的铁箱。
箱体上，一行白色喷漆赫然在目——“殡仪巷档案分库”。
那人终于将箱子拖了上来，他喘着粗气，掀开沉重的箱盖。
在他打开手电的一刹那，光束晃过他的后颈，一个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烙印一闪而过。
那是灰碑会低级职员的身份编号。
林惊蛰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劫财的蟊贼，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系统性回收行动。
就在此刻，灯塔对面一个巨大的集装箱顶上，老陈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旱烟。
他眯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灯塔里那道微弱却不安分的手电光。
他认得那个动作，那个姿势。
很多年前，清籁塔崩塌的前一夜，也有几个这样的人，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在黑夜里搬运着类似的箱子。
他从假肢的空腔里摸出一部巴掌大的短波收音机，熟练地调到一个加密频道，声音压得极低：“北岸有动静，编号B7的坑又开始挖了。”
信号的另一端，是小满临时搭建起来的情报网络。
通话结束，老陈将烟锅在集装箱的铁皮上磕了磕，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滑下集装箱，绕向灯塔的后门。
他知道林惊蛰在里面。
这半个月，他每天都会在码头的某个角落放上一罐还冒着热气的肉汤，而总有一个瘦削的女人身影，会在凌晨三点准时出现，取走那份温暖。
灯塔内，林惊蛰正准备出手制伏那个职员，一声尖锐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港口的宁静。
一艘伪装成渔政船的装甲艇，正以不容置疑的速度驶入港口。
她瞬间明白了。对方不是来取东西的，他们是来设局的。
果然，那个职员打开铁箱后，并没有翻找或者带走任何文件。
他反而从怀里掏出一本边缘被烧得焦黑的速写本，径首扔进了铁箱里。
林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本速写本，正是档案里记录的，周寅失踪前最后持有的物品！
这是陷阱。一个用周寅的遗物作为诱饵，引她现身的陷阱。
就在她想明白这一切的瞬间，头顶的屋顶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一道黑影仿佛鬼魅般从天窗跃下，首扑地上的铁箱，口中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那是我的证词！”
是周寅！他还活着！
然而，他快，那个职员更快。
那名看似佝偻的灰碑会职员反手一转，一支早己准备好的注射器精准地刺入了周寅的颈动脉。
透明的液体被瞬间推入，周寅的怒吼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陈就是趁着这片刻的混乱，从后门闪了进去。
他动作快得不像个瘸子，一把将昏迷的周寅拖进墙角的排水沟里，然后迅速脱下周寅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以一个极其相似的姿势趴在了周寅刚才倒下的位置。
当装甲艇上的士兵端着枪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一个士兵用脚尖踢了踢“尸体”，老陈故意让自己的手臂垂落下来，露出了手腕上早就伪造好的、属于“共感者”的标记纹身。
“哼，又一个为了虚无缥缈的证据发疯的家伙。”士兵冷漠地说道，正准备下令处理现场。
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从头顶传来！
林惊蛰从灯塔的高窗一跃而下，手中甩出的铁链精准地钩住了不远处吊车的滑轮。
她借着这股摆荡的力道，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另一侧的集装箱顶上。
她没有攻击任何一个士兵，而是看准了堆在墙角的一排油漆桶，猛地一脚踹了过去！
“哗啦——”
大量鲜红的油漆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瞬间覆盖了那只敞开的铁箱、周寅留下的血迹以及一切可能存在的痕迹。
这片区域曾经是个儿童美术活动基地，地上还残留着孩子们用蜡笔画下的杂乱线条。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粘稠的红漆流过那些蜡笔线条时，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引导，竟然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一幅巨大而扭曲的人脸。
那张脸上充满了痛苦与控诉，像极了温屿最惯用的那种构图风格。
次日清晨，小满的情报网收到了一段匿名上传的监控截图。
那片混乱的红漆流淌形成的图像，经过人工智能的深度还原和解析后，竟清晰地显现出了一幕场景：城市主理人李观潮，正在一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文件的标题是——“声刑启动令”。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这幅被还原的画面最边缘，有一行用碳粉写下的、几乎微不可见的微小字迹。
它不属于任何己知档案，字迹却和小满数据库里温屿的笔迹完全吻合。
那是一句温屿独有的暗语字体，翻译过来是：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记得，而是我们会画。”
与此同时，林惊蛰正坐在一辆南行的长途客车末排。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映出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老陈正站在港口的高处，将一支被红漆染了一半的蜡笔，轻轻塞进了灯塔的门缝里。
那是她昨夜混乱中，遗落的唯一画具。
而在三百公里外，山区的一家疗养院里。
一名被诊断为失语症的少女，正呆呆地盯着电视新闻里一闪而过的、关于城南旧港那片诡异红漆的报道。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猛地抓起桌上的铅笔，在洁白的墙壁上，一笔一划，画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幅完整的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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