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靠岸后的第三天，上官阿娜被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无声息地从码头抬进了城西一所精致的别馆。这里名义上是陈御史南下巡查的临时居所，实则是一处被高墙环绕、隔绝了外界窥探的温柔乡。轿帘掀开，一股混合着桂花香和潮湿青苔的气味扑面而来，不像郑府那般张扬的富贵，这里的幽静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压抑。
“姑娘，这边请。”引路的是个别馆里的小丫鬟，声音细细的，眼神低垂，不敢与她对视。
阿娜跟着她穿过几道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润得发亮，滑溜溜的。廊檐下挂着几只鸟笼，里面的画眉叫得倒是清脆，可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反倒显得有点刺耳。她被安置在一处名为“听雨轩”的厢房，位置不算顶好，但陈设清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看来是投了她“才女”的名头做的安排。
“御史大人公务繁忙，姑娘且安心住下，需要什么，吩咐奴婢便是。”小丫鬟说完，便像受惊的兔子般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阿娜独自站在房中，深深吸了口气。离开了官船上那个令人窒息的舱室，暂别了陈御史那副酒后令人作呕的嘴脸，这小小的“听雨轩”，竟让她有了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喘息之机。她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外面是一方小小的庭院，种着几株芭蕉，叶子被昨夜的雨打得有些残破。也好，至少还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只有西西方方这么大。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她踏出“听雨轩”的第一步，就被击得粉碎。
午后，她想寻些热水泡茶，便自己走了出来。别馆不大，但路径曲折，她没走多远，就在一处月亮门旁，撞见了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女子。一个穿着水红色的绫罗衫子，满头珠翠，年纪稍长，眉眼间带着一股子凌厉；另一个穿着杏子黄的衣裙，看着怯生生的，像是刚来不久。
见阿娜过来，那红衣女子立刻停了话头，一双吊梢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像带着钩子，从她头上那支陈御史随手赏下的玉簪，滑到她身上这件郑裕明特意准备的苏绣旗袍上。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就是官船上新来的那位‘才女’妹妹呀？”红衣女子嘴角一撇，声音又尖又滑，像是指甲刮过瓷器。“果然是生得一副好模样，怪不得能把大人伺候得舒坦，这刚下船，就给了独门独院的体面。”
这话听着是夸，可字字都带着刺儿。阿娜的脸腾一下就热了，她想辩解，想说不是那样，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是身不由己？说那夜是奇耻大辱？在这些女人听来，只怕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话。
那黄衣女子偷偷抬眼看了阿娜一下，眼神里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畏惧，很快又低下头去，轻轻拉了拉红衣女子的衣袖：“柳姐姐，我们走吧，不是说要去给夫人请安吗？”
“请安？哼，如今大人心里装了新人，夫人那儿怕是也冷清着呢！”被称作柳姐姐的红衣女子冷哼一声，又白了阿娜一眼，这才扭着腰肢，带着黄衣女子走了过去，留下一阵浓得发腻的香风。
阿娜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新人”……这个词像根针，扎得她心口生疼。原来在这里，她连个名字都不配有，只是一个标志着“新鲜”的符号，一件刚刚“入库”的玩意儿。那红衣女子的敌意如此明显，仿佛她的到来，抢走了原本属于她们的什么似的。可阿娜心里清楚，她们争抢的那点恩宠，对她而言，不过是更深一层的屈辱。
接下来的两天，这种无形的排挤几乎无处不在。她去厨房想端点心，管事的婆子会皮笑肉不笑地说：“姑娘，这是给前面各位姨娘备下的份例，您的……老身得另做安排，您且等等。”她去花园散步，原本聚在一起说笑的几个女子，一见到她，立刻就像被风吹散的云，各自散开，只留下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和窸窸窣窣的议论。
最让她难受的，是一次在回廊拐角，迎面撞见那个怯生生的黄衣女子。阿娜鼓起勇气，想对她笑一笑，打个招呼。那黄衣女子却像见了鬼似的，猛地后退一步，惊慌地西下张望，然后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仿佛跟她多说一句话，都会惹上麻烦。
完了，自己在这儿，成了个瘟神。 阿娜心里一片悲凉。她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或许在这些同样身不由己的女子中间，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红颜做资本 能寻到一丝半点的理解和温暖。现在看来，真是痴人说梦。这高墙之内，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彼此堤防，互相倾轧，争夺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生存资源——男人的一点垂怜。
就在她心灰意冷，几乎要彻底将自己封闭在“听雨轩”时，她遇到了春杏。
那是黄昏时分，阿娜实在闷得慌，便走到后院一处最偏僻的井台边发呆。井台旁坐着个正在洗衣裳的妇人，看衣着打扮，不像是有名分的姨娘，倒像个粗使的婢女，年纪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憔悴，但一双眼睛却意外的沉静。
那妇人见她过来，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躲开，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棒槌，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新来的？”
阿娜点了点头，在她旁边的石墩上坐下，看着井口幽深的水光，没说话。
“别怪她们。”妇人又拿起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衣服，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都是苦命人，争一口饭吃罢了。你新来，又年轻，模样好，还是个‘才女’，她们怕得很。”
“怕我什么？”阿娜忍不住问，声音有些沙哑，“我……我又能怎么样？”
妇人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透彻：“怕你夺了她们的宠，怕你让她们连现在这点仅有的都保不住。这地方，就像个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你是新人，风头无两，明天可能就有更新的进来。你看那柳姨娘，”她朝红衣女子住的方向努了努嘴，“三年前她刚来的时候，比你还风光，现在呢？不也急着拉帮结派，打压新人，就怕失了势。”
阿娜默然。她想起柳姨娘那看似嚣张，实则底虚的眼神。
“那……姐姐你……”阿娜看着妇人粗糙的双手和朴素的衣着，迟疑地问。
“我？”妇人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我叫春杏，早些年也跟你一样，是被人送进来的。新鲜劲儿过了，没生出儿子，模样也寻常，就被打发到这后院浆洗缝补，混口饭吃罢了。也好，清净。”
“新鲜劲儿过了，都一样。” 春杏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继续用力捶打着石板上的衣物，那“砰砰”的声音，像是在为这句话做着沉重的注脚。
这句话，像一道冷电，瞬间击穿了阿娜所有残存的侥幸和迷茫！
是啊，都一样。无论你是才女还是俗物，无论你最初是抗拒还是半推半就，一旦进了这个系统，被贴上了“礼物”的标签，最终的归宿，似乎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被消费，被厌倦，被遗忘。柳姨娘的今天，春杏的今天，难道就是她上官阿娜的明天？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在郑府时更甚！在郑府，她至少还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目标是明确的交易。而在这里，交易似乎己经完成，她成了被拆封使用的“战利品”，接下来的命运，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后院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价值”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最终变得和春杏一样，或者，还不如春杏？
不！绝不能这样！
阿娜猛地站起身，把春杏吓了一跳。她看着井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曾经只识诗词歌赋的年轻脸庞，此刻写满了惊恐、屈辱，但在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一种求生的本能，一种不甘被如此轻易毁灭的倔强。
她不能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清高和幻想了。这个世界，不吃这一套。郑裕明用她做交易，陈御史视她为玩物，这里的女人们视她为威胁……没有人会来救她，家人不能，礼法更不能，甚至她满腹的才学，在这里也成了取悦男人的点缀和遭人嫉恨的由头。
她得靠自己活下去。
怎么活？像柳姨娘那样争宠斗狠？她做不来，也未必斗得过。像春杏这样认命等死？她不甘心！
那天晚上，阿娜回到“听雨轩”，没有点灯，就那么在黑暗中坐着。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反复咀嚼着春杏那句话——“新鲜劲儿过了，都一样。”
这句话是警告，是判词，但奇怪的是，也像是一剂醒脑的猛药。它逼着她撕掉了所有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赤裸裸地面对这个系统的残酷规则：在这里，感情是奢侈的，道德是虚伪的，唯一的真实，就是权力和依附于权力的生存。
(http://www.220book.com/book/WXW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