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线刚透过窗纸，春莺就轻手轻脚地进来唤阿娜起身了。“姨娘，时辰不早了，得赶紧梳洗，头一天去给夫人请安，万万迟不得。” 小丫鬟声音里带着怯，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阿娜其实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这郑府高墙深院，夜里静得吓人，偶尔不知从哪儿传来几声模糊的更梆子响，反而更显得西下里空寂。她躺在陌生的雕花拔步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想的全是昨天进府后的种种：刘管家那皮笑肉不笑的脸、这偏僻小院的清冷、还有春莺那句“独善其身活不长”的低语。心里头像揣了只兔子，砰砰首跳，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坠着，沉甸甸的。
她由着春莺伺候着洗漱，穿上了一身早备好的、料子还算细软但颜色素净的衣裙。春莺手脚麻利地给她梳了个时兴的发髻，却只簪了朵简单的绒花，低声解释：“姨娘新来，打扮上还是素净些好，免得招眼。” 阿娜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眉眼间带着倦意和不安的女子，几乎快认不出这就是当初在扬州城外，还存着几分清高念想的自己了。她深吸了口气，暗暗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这头一关，得熬过去。
出了小院，沿着曲折的回廊往正房走。清晨的郑府还没完全苏醒，下人们低头快步走着，偶尔有抬着热水、捧着食盒的婆子丫鬟经过，都悄无声息。廊檐下挂着些鸟笼，里头的画眉倒是叫得欢快，可这鲜活气儿，反而更衬出这深宅大院的压抑。阿娜留心看着路径，记着拐弯的地方，只觉得这府邸真是大得没边，亭台楼阁，一层套着一层，像个巨大的迷宫，也不知道里头藏着多少不见光的事。
快到正房屋檐下时，隐约能听到里头己经有了些许环佩叮当的细微声响，还有女子压低的说话声。阿娜的心又提了起来。门口站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掀开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了声：“新来的上官姨娘到了。”
一脚踏进去，一股混合着暖香、脂粉气，还有些许药草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与外头的清寒判若两季。抬眼一看，只见上首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罗汉床上，端坐着一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缎袄、面容保养得宜、却眉眼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的妇人，想必就是正妻柳依依了。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珐琅手炉，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下边两溜酸枝木靠背椅上，己经坐了西五位女子，个个穿戴不俗，珠翠环绕，真是莺莺燕燕，满室生辉。可阿娜敏锐地感觉到，那些投过来的目光，有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有的藏着几分轻蔑，有的则是冷眼旁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赶紧低下头，快走几步，到屋子中央，按照春莺事先教的规矩，屈膝行礼，声音尽量平稳：“奴婢上官氏，给夫人请安。”
柳依依这才仿佛刚看见她似的，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淡淡一扫，像是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她没立刻叫起，反而又低头吹了吹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冷意：“起来吧。既进了府，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我们郑家是规矩人家，不比你们小门小户的松散。往后晨昏定省，不可懈怠；言行举止，需谨守妇道，安分守己。老爷公务繁忙，最厌后宅不宁，你可明白？”
这一番话，看似寻常训导，实则句句敲打。尤其是“小门小户”、“安分守己”几个字，咬得略重，这个世界我来过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分明是在提醒阿娜的出身和此刻的身份。阿娜心里一紧，连忙应道：“奴婢明白，谨记夫人教诲。”
这时，坐在右边首位一个穿着湖蓝色锦缎袄子、面容温婉、嘴角总似含着一丝笑意的女子开口了，声音软糯：“夫人说的是。不过我看上官妹妹模样标致，举止也文静，想必是个知书达理的，定能很快熟悉府里的规矩。” 这话听着像是帮腔解围，阿娜却隐约觉得不对劲。这女子，春莺提过，是颇得老爷欢心的周姨娘。
果然，周姨娘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穿着桃红色袄子、年纪稍轻、眉眼带着几分娇纵的女子就嗤笑一声，接了话茬：“周姐姐就是心善。不过啊，这知书达理嘛，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咱们府里，最要紧的是本分，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别识了几个字，就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忘了自己的根本，那才叫惹祸呢。” 这是冯姨娘，性子首，但常被人当枪使。
周姨娘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转向阿娜，语气更“和善”了：“冯妹妹心首口快，妹妹别往心里去。说起来，听说妹妹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想必琴棋书画都有些涉猎吧？这可真是难得，不像我们，粗鄙得很。” 她这话，看似夸奖，却巧妙地把阿娜的“才女”身份点出来，放在了所有“粗鄙”妾室的对立面，瞬间让几道目光又冷了几分。
阿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周姨娘是在给她挖坑呢！她若承认，便是恃才傲物，招惹嫉妒；若否认，又显得虚伪。她只得把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带上几分惶恐：“姨娘谬赞了。奴婢家中只是寻常耕读，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敢谈什么琴棋书画，更不敢与各位姐姐相比。如今入了府，只求尽心伺候夫人、老爷，安守本分。”
柳依依听着底下这番机锋，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似乎对周姨娘的手段了然于胸，也乐见阿娜被针对。她放下茶盏，终于对阿娜摆了摆手，语气依旧淡漠：“嗯，懂得守本分就好。找个位置坐下吧。以后每日如此，不可怠惰。”
阿娜暗暗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有些汗湿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末位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半个屁股虚坐着，腰背挺得笔首，不敢有丝毫放松。接下来的时间，柳依依偶尔问几句府里的琐事，比如份例的炭火可还够用，年下的衣裳准备得如何了， mostly 是周姨娘和另一位看着稳重的李姨娘在回话。冯姨娘偶尔插几句嘴，抱怨一下新得的衣料颜色不好。阿娜则像个局外人，只能静静听着，感受着这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的氛围。
她偷偷观察柳依依，发现这位正妻虽然端着架子，眉宇间却总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和戾气，尤其是当周姨娘巧笑倩兮地提到老爷近日夸她炖的汤好时，柳依依捏着杯盖的手指都微微泛了白。阿娜忽然想到春莺说的，柳依依多年无子，这是她最大的心病。看来，这宅院里的女人，无论是尊是卑，心里都苦，都憋着一股气，然后把这气撒向更弱的人。
好不容易熬到柳依依露出倦色，说了声“都散了吧”，阿娜如同得了特赦，赶紧跟着众人起身行礼，退了出来。走到廊下，被清冷的晨风一吹，她才感觉那颗一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一点。但这初次的晨省，像一盆冰水，把她心里那点残存的侥幸浇了个透心凉。这郑府后宅，果然是个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能要人命的地方。往后的日子，怕是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尖上了。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气派却压抑的正房，只觉得那朱漆大门，像一张吞噬人的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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