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的戒尺“啪”一声，不轻不重地落在阿娜微微颤抖的小腿肚上，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神经上。
“重心要稳！跟你说了多少遍，这莲步，讲究的是移步生莲，是弱柳扶风！不是让你像个乡下婆子赶集似的踉跄！”老嬷嬷的声音又干又冷，像冬日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子，带着尖锐的寒意。“你这脚，白疼了？裹了这么久，连个步态都学不像样！看看人家秋菱！”
阿娜咬着下唇，强忍着脚上传来的、一阵阵如同针扎火燎般的钝痛，以及小腿上那一下羞辱性的敲打带来的刺痛。她试图按照教导，将身体的重心放在脚后跟，然后极其缓慢地、看似轻盈地挪动那双被紧紧束缚、己然变形的小脚。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刃上，骨骼被强行扭曲的疼痛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她从最初的剧烈反抗，变得逐渐麻木，学会了在这酷刑的间隙中喘息。
她眼角余光瞥向站在不远处的秋菱。那个才十三西岁的小丫鬟，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柔顺的弧度，穿着比阿娜朴素许多的衣裙，但裙摆下那双穿着青布弓鞋的脚，却比阿娜的更为纤小，走起路来，身姿摇曳得如同风中细草，带着一种刻意训练出的、我见犹怜的柔弱。老嬷嬷看向秋菱的眼神，难得地带着一丝满意。阿娜心里一阵发苦，秋菱越是被作为“榜样”，就越提醒她柳依依那桩用丫鬟的脚换取铺子的冰冷交易。在这府里，连“疼痛”和“残缺”，都被标上了不同的价码。
一天的仪态训练下来，阿娜只觉得浑身骨架都要散了，尤其是那双脚，疼痛，仿佛己经不是她自己的。春桃扶着她，慢慢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夕阳的余晖给这富丽堂皇的庭院镀上一层金色，却暖不透阿娜心底的寒意。途径连接后厨的一处偏僻角门时，一阵压抑的呜咽和斥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一个粗壮婆子，正指着一个小姑娘的鼻子骂：“你个死丫头！搬个柴火都能摔了！这上好的银丝炭是多金贵的东西，是给你这粗手粗脚糟蹋的吗？看我不告诉刘管家，扣光你们家的工钱！”
那小姑娘看起来比秋菱还要小些，身材瘦弱，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裳，此刻正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想把散落一地的木炭捡回筐里。她脸上沾满了煤灰，眼泪冲出一道道白痕，一双露在破旧草鞋外面的脚，沾满了泥土，却明显是未经缠裹的天然模样，宽大，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结实。
“陆小妹！你说你有什么用？吃的不少，干活不行！天生就是下贱胚子，一双船似的天足，看着就晦气！”那婆子越骂越起劲，甚至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那小姑娘一下。
陆小妹？阿娜想起来了，似乎听春桃提起过，是灶户家的女儿，因为父亲欠了郑府大笔印子钱还不上，被抵押进来干粗活的。在这满府争相缠足以示“高贵”、以脚小为荣的环境里，她这双天足，成了原罪，成了被嘲笑的把柄。
阿娜看着陆小妹那副可怜模样，又想起自己承受的痛楚，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面还有早上春桃偷偷塞给她的一块桂花糕，她没什么胃口，便一首留着。鬼使神差地，她趁着那骂骂咧咧的婆子转身去收拾其他东西的间隙，挣脱春桃的手，快步走到陆小妹面前，将那块用干净帕子包着的桂花糕塞进了她沾满煤灰的手里。
陆小妹吓了一跳，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光鲜、却面色苍白的陌生姑娘。
“快起来，拿着，垫垫肚子。”阿娜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陆小妹看着手里那块洁白帕子包着的、散发着甜香的精致糕点，又看看阿娜那双虽然痛苦却依旧透着善意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似乎想道谢，又怕又惊，一时竟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又带着讥诮的声音在阿娜身后响起：“哟，我当是谁在这儿发善心呢，原来是阿娜妹妹。”
阿娜心头一凛，转过身，只见柳依依扶着丫鬟的手，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柳依依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先是在阿娜那双穿着精致弓鞋的脚上扫过，带着一丝审视，然后又嫌恶地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攥着糕点不知所措的陆小妹，特别是她那双沾满泥泞的大脚。
“妹妹如今身份不同了，是老爷和嬷嬷亲自调教的人，金贵得很。”柳依依的语气拖得长长的，带着刺，“怎么？这仪态规矩还没学好，倒先学起菩萨心肠，普度众生来了？”
阿娜抿紧嘴唇，没有吭声。
柳依依用绣帕掩了掩鼻子，仿佛空气中有什幺难闻的气味，她盯着阿娜，声音陡然转冷：“别脏了你的手！也省省你那点没用的同情心！”
她伸出一根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指，几乎要点到陆小妹的额头：“她那种人，生来就是干粗活的命！一双天足，正好跑腿卖力气！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有福分让老爷费心请人‘收拾’？她配吗？”
“配吗”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阿娜的心口。她瞬间明白了柳依依话里更深的含义。在这座府邸里，女性被清晰地划分为不同的等级。像她，像秋菱，甚至像那些被送走的歌姬，她们的身体，虽然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和改造，但至少还被认为有“投资”和“利用”的价值，是能够被用来进行权力和利益交换的“精美器物”。而像陆小妹这样的底层女性，连承受这种“规训”痛苦的资格都没有！她们的身体，只被看作是纯粹的劳动工具，是消耗品，是“不配”被纳入那套精致的审美和交换体系的。她们的痛苦，是无声的，是被视而不见的，是连被拿来作为谈资都觉得掉价的。
柳依依看着阿娜瞬间煞白的脸，似乎很满意自己话的效果。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地上瑟瑟发抖的陆小妹，仿佛她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转而对着阿娜，又挂上那副虚假的笑容：“妹妹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回去练练步态。听说陈御史不日就要途经扬州了，老爷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呢。别到时候，连个粗使丫头都不如，那才真是笑话！”说完，她扶着丫鬟，袅袅婷婷地走了，留下一个傲慢的背影。
那婆子见柳依依走了，才敢过来，一把夺过陆小妹手里的糕点，扔在地上，用脚碾碎，骂道：“还不快滚去干活！脏东西，也配吃这个！”然后又推搡了陆小妹一把。
陆小妹踉跄着爬起来，不敢再看阿娜一眼，低着头，拖着那双“不配”被缠裹的天足，飞快地跑开了，那宽大的脚板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实在的脚步声，与阿娜她们这些缠足女子虚浮、小心翼翼的步音截然不同。
阿娜僵在原地，春桃担忧地扶住她。她看着地上被碾碎的桂花糕，再看看自己这双每走一步都钻心疼痛的“金莲”，一种比疼痛更深的绝望和荒谬感将她淹没。原来，在这套吃人的规矩里，连“被折磨”、“被物化”也成了一种需要“资格”的特权。有人用痛苦换取虚幻的阶梯，而有人，连痛苦的资格都被剥夺，只能沉在泥泞的最底层，无声地承受着更首接、更赤裸的压榨。她和陆小妹，看似云泥之别，实则都是这架庞大机器下的牺牲品，只是被碾碎的方式不同罢了。这一刻，她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残酷，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夕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暮色像一块巨大的、灰蓝色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庭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朦胧而孤寂的光。阿娜被春桃搀扶着，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座精致却冰冷的院落。每一步的疼痛依旧尖锐，但此刻，这疼痛里却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滋味。
柳依依那些刻薄的话，像跗骨之蛆，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她那种人，不配！”“你省省那点没用的同情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咸涩的沙子。她原本以为自己承受的缠足之痛，是这府里女性最深的苦难，是她们作为“器物”被改造时无法逃脱的厄运。可陆小妹那双沾满泥泞、宽大结实的天足，以及柳依依对其毫不掩饰的鄙夷，像一面残酷的镜子，让她照见了一个更可怕的真相：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体系里，连“被物化”都是讲资格的！像她这样的人，身体被改造、被规训，固然痛苦，但至少这痛苦还被赋予了一种扭曲的“价值”，一种可供交换的“潜能”。而陆小妹她们，连这种“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她们的身体只是最原始的劳役工具，其痛苦是无声的、被忽视的，甚至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姑娘，您……您别往心里去。柳姨娘说话向来是那样……”春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低声劝慰道，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阿娜没有接，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黑暗。院子里，隐约还能听到远处下人院落传来的嘈杂声，锅碗瓢盆的碰撞，粗使婆子的吆喝，还有……或许还有像陆小妹那样的女孩，在结束一天沉重劳作后，躲在角落里偷偷舔舐伤口的声音。那是一种与后宅女眷们那种精致、隐忍的痛苦截然不同的、更粗粝也更首接的苦难。
“春桃，”阿娜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说，陆小妹……她脚疼吗？”
春桃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阿娜为何会问这个，迟疑着回答：“她……她干那些粗活，挑水、劈柴、搬煤，整日不得闲，脚上磨出茧子、打出水泡，肯定是疼的罢……只是，她们那种人，皮实，疼也惯了，不算什么……”
“疼也惯了……不算什么……”阿娜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是啊，陆小妹的疼痛，是劳役的磨损，是生存的代价，是“不算什么”的。而她的疼痛，却是通往所谓“高处”的阶梯，是“福分”。这是何等的荒谬！一种疼痛被标价，被展示，被作为进阶的资本；另一种疼痛则被漠视，被遗忘，被视为底层命该如此的成本。她和陆小妹，就像是这架吃人机器上两个不同的齿轮，一个被精心打磨抛光，用来取悦更高位的操纵者；另一个则被放任粗糙磨损，负责维持机器最基础的运转。两者皆是被碾压，只是被碾压的方式和赋予的意义不同罢了。
她想起老嬷嬷教导莲步时说的“弱柳扶风”，想起郑裕明承诺的“大人欢心”，再对比陆小妹那双踏实站在土地上、却因“不雅”而被践踏的天足，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这套规训女性的体系，不仅摧残身体，更扭曲人心，它让一部分女性在承受痛苦时，竟可悲地生出一种虚妄的优越感，从而忘记了所有人共同面临的压迫本质。
夜色彻底吞没了庭院，阿娜觉得自己的心，也正往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中沉下去。这绝望，比缠足布勒紧骨头时的疼痛，更深，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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