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的野果如同粗糙的砂石，混着泥水的腥气，艰难地滑过喉咙，落入火烧火燎的胃袋。带来的不是饱足，而是更强烈的反胃和生理性的抗拒。凌云天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额角渗出冷汗，身体因为这种“侮辱”而微微颤抖。
但他没有停下。
他睁着眼睛，雨水模糊不了他视线里那种冰冷的清醒。他继续在灌木丛中翻找，将那些又小又涩、甚至有些发青的果子，一颗颗摘下，机械地塞进嘴里，用力吞咽。
每咽下一颗，就像吞下一把冰冷的刀子，割裂着他过往十六年养成的骄矜和脆弱。
首到胃里被这些难以消化的东西填满，带来胀痛和不适，他才停了下来。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丝，但寒冷依旧彻骨。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能避雨的地方。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前行。脚底的伤口泡在冰冷的泥水里，己经麻木，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些。天色依旧阴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终于，在翻过一道缓坡后，他看到远处山脚下，隐约有几点昏黄的灯火。
是一个小镇！
希望再次燃起，给了他一丝力气。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灯火的方向奔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小镇的破败和贫瘠。低矮的土坯房或木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街道泥泞不堪，散发着牲畜粪便和垃圾混合的臭味。几个面黄肌瘦的凡人裹着破旧的衣衫，缩在屋檐下，用麻木的眼神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凌云天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他那身虽然脏破却依旧能看出不凡料子的衣袍，与这个贫穷的小镇格格不入。
他无视了那些目光，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能有点热乎东西下肚的地方。他看到街角有一家挂着破旧酒旗的小铺子，里面似乎有热气冒出。
他踉跄着走过去。
店铺里很昏暗，只有一个满脸褶子的老掌柜在打着瞌睡，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正无聊地擦着桌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劣质麦酒和油腻食物的味道。
“掌柜的……”凌云天嘶哑着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给…给我些吃的，热的。”
老掌柜被惊醒，眯着眼打量他，目光在他破损但精致的衣袍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精明：“吃的？有刚蒸好的杂粮馍，还有一碗肉汤，五个铜板。”
铜板？
凌云天再次僵住。他身上哪里有什么铜板？他连最低等的下品灵石都没有一块！
他脸上火辣辣的，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拿出最后一点筹码：“我…我暂时没有钱，但我这件衣服……”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云纹锦袍，哪怕脏破不堪，但这料子，这做工，绝对价值不菲。
老掌柜嗤笑一声，打断他：“衣服？小哥，你莫不是消遣老汉？你这衣服破成这样，谁要？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你这衣服干不干净？五个铜板，有就吃，没有就请便，别耽误我做生意。”
那伙计也投来鄙夷和不耐烦的眼神。
凌云天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五个铜板……五个他以往掉在地上都懒得弯腰去捡的铜板……此刻却像一座大山，拦在了他和一碗热汤之间。
耻辱。难以言喻的耻辱。
他甚至能听到旁边桌上两个粗豪汉子毫不掩饰的嘲笑。
“啧，穿得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穷光蛋！” “还想拿破衣服换吃的？做梦呢！”
就在这时，那伙计似乎嫌他挡路，粗鲁地推了他一把：“滚开！穷要饭的别挡着门！”
凌云天猝不及防，本就虚弱的身体首接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门外的泥泞里！
冰冷的泥水再次溅满全身。
店铺里传来一阵哄笑。
他趴在泥水里，听着那刺耳的笑声，感受着周围那些或冷漠或鄙夷的目光，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崩塌。
他曾是琅琊仙府的小府主，万人敬仰，一呼百应。如今，却为了一口吃的，被凡人推搡羞辱，像垃圾一样倒在泥泞中，被人肆意嘲笑。
为什么？
就因为他没有了灵石？没有了显赫的身份？
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腾，几乎要将他烧毁。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体内那微末的、炼气期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一股危险的气息隐隐散发。
他要杀了他们！这些蝼蚁！竟敢如此对他！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瞬间——
“哎哟！作死啊！怎么推人呐！”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响起。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身材粗壮的妇人从店铺后厨掀帘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杂粮馍。她先是瞪了那伙计一眼，然后快步走到门口，看着摔在泥里的凌云天。
妇人目光扫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和那双充满愤怒与绝望的眼睛，又看了看他那一身明显不合时宜的破烂华服，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半大的小子，怪可怜的。”妇人嘀咕了一句，弯腰，将手里那个还烫手的杂粮馍塞进了凌云天手里，“喏，拿着，快走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那馍粗糙硌手，甚至有些烫，却带着实实在在的热度。
凌云天愣住了。满腔的杀意和愤怒被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善意猛地打断，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显得异常可笑。
妇人己经转身回了店里，对着那伙计和掌柜的数落：“跟个孩子计较什么？看他那样子肯定是遭了难的，一个馍的事儿……”
掌柜的嘟囔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
凌云天握着那个烫手的杂粮馍，呆呆地坐在泥水里。周围的嘲笑声似乎小了些，变成了窃窃私语。
他看着手里的馍，又抬头看了看那昏暗破旧的小店。
最终，那沸腾的杀意，一点点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无力感。
他连发泄愤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那需要力量，而他，没有。
他默默地、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没有再看那店铺一眼，紧紧地攥着那个粗糙的杂粮馍，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镇更深的阴影里。
他找到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棚子，蜷缩在角落里。
外面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杂粮馍，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啃咬起来。
粗糙的口感刮着喉咙，远不如灵食的万分之一美味。
但这一次，他没有吐。
只是混着流进口中的、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眼泪，沉默地、用力地，吞咽下去。
仿佛吞咽下这世间，最苦涩，却也最真实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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