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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雨巷旧影
高铁将上海的摩天大楼粗暴地甩在身后，换乘的巴士又在蜿蜒的县道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林清韵拖着那个与古镇格格不入的灰色行李箱，终于踏上市河岸边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时，清晨己至，细雨却未歇。
雨水像一层透明的薄纱，笼罩着整个古镇。白墙黛瓦被浸润得颜色深浓，宛如一幅刚刚挥就的水墨画，空气里弥漫着河水、湿土和老木头混合的，独属于故乡的气息。行李箱的滚轮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咕噜”声，打破了巷弄的宁静，也碾过她焦灼的心。
她几乎是小跑着，高跟鞋敲击石板的声响急促，与雨丝的静谧格格不入。离家越近，心脏跳得越是慌乱，医院里奶奶苍白的面容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
巷口就在前方，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在雨中显得愈发苍翠。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槐树后转出，撑着一把深蓝色的油布伞，快步向她走来。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顾怀远清隽的脸庞。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子挽到小臂，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湿气，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种见到她后的、不易察觉的安定。
“清韵。”他唤她，声音不高，却稳稳地穿透雨幕。
他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沉重的行李箱，同时将伞的大部分倾向她头顶。动作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奶奶怎么样？”林清韵顾不上寒暄，气息微喘，急切地问道，目光紧紧锁住他。
“情况稳定了。”顾怀远言简意赅，带着她往巷子深处走，“医生说主要是劳累过度，加上年纪大了，血压有点高。现在睡着了。”
悬了一路的心，首到此刻才稍微落回实处，但那“劳累过度”几个字，又像针一样扎了她一下。她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听着雨水敲击伞面的沙沙声，和他平稳的脚步声。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问题。她并没有告诉他具体车次。
顾怀远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她读不懂的东西，只是简单地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雨不大，就在这里等等。”
简单一句话，却让林清韵鼻尖微酸。他总是在那里，在她需要的时候，以一种沉默而笃定的方式。就像小时候她被人欺负，他总是那个第一时间站出来，默默牵起她手回家的人。
没有再多言，两人并肩穿过熟悉又略显陌生的巷道，径首来到了镇上的市人民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林清韵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在顾怀远的指引下，她轻轻推开单人病房的门。
奶奶苏绣兰安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鼻间戴着氧气管，花白的头发散在枕畔，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憔悴。那双曾经飞针走线、创造出无数瑰丽画面的手，此刻无力地搭在被子外。
林清韵的呼吸一滞，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缓缓蹲下身来。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奶奶的手。这双手，指节因常年握针而有些轻微的变形，指尖带着无法完全褪去的、被顶针长期挤压的痕迹，皮肤松弛，布满了深色的老年斑。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曾那么温柔地拍她入睡，那么灵巧地为她缝制新衣，那么坚定地握着绣针，绣出了她整个童年最斑斓的梦境。
掌心的温暖依旧，是她最熟悉的温度。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绣光阴的人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到来，奶奶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待焦距凝聚，看清蹲在床前的人时，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漾开了温柔而微弱的光。
“囡囡……”奶奶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像羽毛一样拂过林清韵的心尖。
她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奶奶吃力地抬起那只被她握着的手，微微挣脱，然后极其缓慢地、用那布满岁月痕迹和技艺烙印的指腹，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因为紧抿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那触摸，带着无尽的怜爱、确认和难以言表的思念。
“回来了就好……”奶奶喃喃着，眼神里满是欣慰，但体力显然不支，眼皮又开始沉重。
就在林清韵以为奶奶又要睡去时，她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手指微微用力，攥住了林清韵的指尖，嘴唇翕动，声音更轻，几乎成了气音：
“囡囡……家里……樟木箱……底……”
话语未尽，疲倦再次袭来，奶奶的手缓缓滑落，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地睡去了。
樟木箱底？
林清韵愣在原地，心中疑窦丛生。奶奶为何在此时，特意提起那个放在老宅阁楼、散发着独特气息的旧木箱？
顾怀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让奶奶好好睡一觉，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一下，你脸色很不好。”
她点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奶奶安睡的容颜，才跟着顾怀远离开了病房。
顾怀远将她送到老宅门口，将行李箱递还给她：“我回去看看奶奶，顺便带点日用品过来。你好好歇着，别担心，有我在。”
他的话总是能给人安定的力量。林清韵目送他撑着伞的身影消失在巷角，才转身，用那把藏在门楣上的老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木门。
一股熟悉到让她灵魂战栗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阳光晒透木头的暖香，是防蛀的樟脑丸清冽的气息，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丝线和染料混合的、独属于奶奶绣房的微涩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奶奶身上常用的皂角清香。
所有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生命中最初也最牢固的底色。
屋子里静悄悄的，午后的天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更慢，慢到尘埃都在光柱里翩跹起舞。
她站在堂屋中央，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脚边。上海写字楼里的喧嚣、甲方的苛责、高铁的疾驰、医院的消毒水味、雨巷的湿冷……所有外界强加于她的纷扰与焦虑，在这一刻，被这熟悉的气息温柔而坚定地涤荡、抚平。
一路的强撑、压抑的担忧、失而复得的惶恐，还有这归巢般瞬间席卷全身的安心与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微凉的地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在这个只属于她和奶奶的天地里，卸下了所有坚强的伪装。
老宅无声地拥抱着她，像奶奶那双永远温暖、带着针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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