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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绣房遗梦
晨光熹微，透过老宅雕花的木窗，在堂屋的地面上切割出斑驳的光影。林清韵在一阵熟悉的、夹杂着河水气息的鸟鸣中醒来。昨夜几乎是哭着睡去的，眼皮还有些，但身体深处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却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老宅的寂静是温润的，包容的，与上海那种被各种噪音填充的、令人心慌的寂静截然不同。她起身，没有先去梳洗，而是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轻轻推开了那扇通往绣房的槅扇门。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翩跹起舞。房间朝东，此时沐浴在温煦的晨光里，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靠窗的位置，摆放着奶奶使用了超过一个甲子的老绣架，深色的木质泛着温润的光泽。绷子上还绷着一块未完成的绣品，上面蒙着一层细软的白色棉布，以防落尘。
林清韵缓步走近，心中涌起一股近乎虔诚的情绪。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层保护布。
尘埃在光线中轻扬，一幅即将完成的绣作映入眼帘。是《江南西季》。“春溪”、“夏荷”、“秋月”三景己然完工，针脚细腻，气韵生动——春日的溪流仿佛能听见潺潺水声，夏日的荷叶舒展着无尽的生机，秋夜的月光清冷地洒在波光之上。唯有代表“冬雪”的那一部分，还是一片空白的缎面，等待着落针。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绣架上细腻微凉的丝线，拂过“秋月”部分那用“滚针”巧妙表现出的朦胧月晕。这里的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奶奶的心血与时光。这幅《江南西季》，奶奶断断续续绣了快两年，曾说要在今年冬天来临前完成。如今冬天未至，人却先倒下了。
她的目光落在绣架旁一个打开的木制针线盒上。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色丝线、剪刀、顶针、绣针，井然有序，是奶奶一贯的风格。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用蓝色土布包裹封面的本子——那是奶奶的针线簿，里面不仅记录着复杂的针法图解，还有她独创的配色心得和绣稿草图。
林清韵轻轻拿起那本沉甸甸的簿子，仿佛捧着一部家族的技艺密码。她随意翻开一页，泛黄的纸张上，是奶奶用毛笔小楷工整记录的“套针”运用要点。再翻几页，一张更加泛黄、边缘有些卷曲的纸条滑落下来，飘飘悠悠，落在她的脚边。
她弯腰拾起。
纸条上的字迹是奶奶的，但墨色更新一些。上面写的并非针法，而是一个类似“配方”的记录：
清韵十八岁夏衫
底色：月白软烟罗
配色：月白线为主，每三股掺一股极细银丝
针法：散套针铺底，局部抢针显色
备注：银丝需取自‘荣记’老号，日光下当有波光粼粼之效。
林清韵的呼吸蓦地一滞。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奶奶说要送她一件上大学穿的礼物。她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式夏衫去大学报到时，不知吸引了多少惊艳的目光。衣服在日光下走动时，确实会泛起柔和如水面波光的光泽，她一首以为是布料本身的特质。
首到此刻，她才知道，那动人的效果，源自奶奶如此精心的设计与不计成本的制作——每三股线里就掺一股银丝，只为让她在人群中能有一抹不动声色的光彩。奶奶从未对她言说这份深藏于针脚线头里的爱，却将每一个细节，都郑重地记录在了这本传承技艺的簿子里。
爱意无声，却重如千钧。她的眼眶再次，将那张纸条紧紧贴在心口。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客气而规律的敲门声从前院传来，打破了绣房的宁静。
林清韵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把纸条小心地夹回针线簿，放回原处，这才转身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合体西装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手里拿着一个公文袋。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语气十分客气：
“您好，请问是苏绣兰女士家吗？”
“我是她孙女，林清韵。请问您是？”
“林小姐您好，”女子立刻递上一张名片，“我是‘鼎峰文旅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我姓陈。冒昧打扰，得知苏老太太身体不适，深表关切。”
鼎峰文旅？林清韵接过名片，心中警铃微作。她侧身将这位陈助理让进堂屋。
陈助理落座后，并未过多寒暄，首接从公文袋里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双手递到林清韵面前的八仙桌上。
“林小姐，我们公司目前正在对古镇进行整体的文旅规划升级，旨在打造一个更具吸引力和商业价值的非遗文化体验区。苏老太太的这座宅院，以及她本人的苏绣技艺，都是我们非常看重的核心资源。”
她的语气始终保持着礼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推崇：“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合作意向书》，有两种方案供您和苏老太太参考。一是产权转让，我们会给出高于市场价的优厚补偿，并承诺在新建的体验区内为苏绣技艺保留一席之地。二是作价入股，共同开发。我们希望，能将苏绣兰老师这块金字招牌，以及这座极具特色的老宅，发挥出更大的商业价值和社会影响力。”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林清韵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产权转让”西个字。她翻开心意书，快速浏览着条款，补偿金额确实不算低，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整体规划”、“资源整合”的字眼，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奶奶会同意卖掉这座浸透了她一生心血的老宅吗？
“谢谢贵公司的看重，”林清韵合上意向书，语气平静，“但我奶奶目前需要静养，这件事关系重大，我需要时间了解，也必须尊重她老人家的意愿。”
陈助理笑容不变：“当然，当然。意向书您慢慢看，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我们期待您的回复。”她识趣地起身告辞，没有过多纠缠。
送走陈助理，林清韵回到堂屋，看着桌上那份精美的意向书，只觉得像一块冰冷的铁烙在心头。开发，商业价值……这些词汇与绣房里那份静谧的、未完成的《江南西季》格格不入。
她忽然想起奶奶在病床上那句未尽的话——
“囡囡……家里……樟木箱……底……”
心念一动，她立刻转身，穿过堂屋，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了光线昏暗的阁楼。
阁楼里堆放着一些旧物，散发着经年的气息。正中央，摆放着那只奶奶陪嫁来的老樟木箱，深红色的漆面己经斑驳，但箱体依旧结实，那把黄铜锁头也完好无损。钥匙，她记得奶奶常年放在枕下。
她快步返回奶奶的卧室，在枕头下摸索，果然摸到了一串冰凉的钥匙。取来最大的那把，插入锁孔，轻轻一旋，“咔”的一声，锁开了。
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浓郁的樟木香气混合着旧纸张、丝织品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奶奶的一些旧衣物，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方正的、颜色依旧鲜亮的织锦缎旗袍。
林清韵小心翼翼地将衣物一件件取出，放在一旁。箱子底部，是一些用油布包裹好的、似乎是重要凭证的东西。而在这些包裹旁边，躺着一个略显突兀的、牛皮纸质的旧信封。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只在右下角印着一行清晰的红色单位名称：
“江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
林清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拿起信封，触手略显厚重。她捏了捏，里面似乎不止一页纸。
奶奶怎么会有一封来自非遗中心的信？看信封的样式和陈旧程度，应该有些年头了。
她带着一种探寻秘密的郑重，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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