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旧地新契
在医院观察了数日,奶奶苏绣兰的各项指标终于稳定下来。主治医生再三叮嘱了静养和按时服药的重要性后,终于开了绿灯。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金晃晃地洒满古镇的每一个角落,连空气都带着雨后天晴的清甜。
顾怀远提前叫好了车,稳稳地将奶奶从医院接回。林清韵小心地搀扶着奶奶,一步步走过那段熟悉的青石板路。奶奶的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却依旧挺得笔首,目光贪婪地掠过沿途的白墙、黛瓦、潺潺的市河,仿佛要将这一切深深镌刻在心底。
“还是家里好。”推开老宅那扇斑驳的木门,奶奶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神情,“消毒水的味道,闻着心里头发慌。”
然而,这份归家的温馨,很快被门缝下、甚至从门框边缘塞进来的、花花绿绿的纸张打破了。林清韵弯腰拾起几张,脸色微沉。是“鼎峰文旅”的宣传单,比之前那份意向书更加首白,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印刷着“早签约,早受益”、“拥抱新生活,告别旧烦恼”等口号,还配上了现代化小区和繁华商区的效果图。
“阴魂不散。”她低声咕哝了一句,迅速将散落的宣传单归拢成一叠,塞进了厨房的废纸篓,不想让奶奶看见心烦。
奶奶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在堂屋的藤椅上缓缓坐下,闭着眼,感受着天井里流淌进来的阳光,仿佛那些喧嚣的纸张,不过是随风飘入的几片落叶。
安顿好奶奶休息,林清韵开始着手处理一些实际事务。奶奶的病历、医保单据需要整理,接下来的用药也需要理清。她想起一些重要的证件似乎都收在奶奶卧室那个老式五斗橱的最上层抽屉里。
她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牛皮纸袋。她小心翼翼地翻找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略显坚硬的、暗红色的本子。抽出来一看,是《房屋所有权证》。
她下意识地翻开。泛黄的内页上,房屋坐落地址清晰无误。而当她的目光移到“所有权人”那一栏时,呼吸蓦地一滞,瞳孔微微放大。
苏绣兰
林清韵
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而共有情况一栏,注明的是“共同共有”。
更让她心头巨震的是,登记日期,赫然是她参加高考那年的七月——正是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即将离开家、奔赴上海求学的时候。
那个夏天,奶奶一边为她准备行装,一边熬夜赶制那件掺了银丝的月白夏衫,嘴里总是念叨着“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却从未提过,在她人生即将展开新篇章的时刻,默默地将这座凝聚了她一生心血的老宅,一半的归属权,郑重地放在了她的名下。
这不仅仅是一份财产,这是一种无声的托付,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个远在她懵懂未知时,就己经为她铺设好的、无论走多远都永远存在的退路和根基。指腹着粗糙的纸页上自己的名字,林清韵的眼眶瞬间,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
她拿着房产证,走到堂屋,在奶奶身边的矮凳上坐下,将摊开的证书轻轻递到奶奶面前,声音有些哽咽:“奶奶……这个……”
苏绣兰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证书上,又抬起,看向孙女泛红的眼圈,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平静。
“看到了?”奶奶的声音温和,带着病后初愈的微哑,“那时候你要出去念书了,奶奶想着,总得给你留点啥。金银钱财,都是死物,花完就没了。这屋子,还有这屋子里的手艺,是活的根。有了根,无论你飞到哪里,心里头都知道,有个地方能让你稳稳落下脚。”
她伸出那双布满岁月和针痕的手,轻轻覆盖在林清韵拿着证书的手上,力道轻柔,却传递着千钧之力。
“囡囡,你记着,”奶奶的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无波,却映照着千年智慧,“这刺绣跟做人是一个道理。针扎下去前要想好走势,人落脚前要立稳地基。 步子乱了,线就歪了;地基虚了,楼就塌了。那些人来嚷嚷,是他们的事。咱们自个儿心里,得有自己的谱,得知道脚下的地在哪儿,手里的针,要往哪儿落。”
作者“茜倩”推荐阅读《绣光阴的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针扎下去前要想好走势,人落脚前要立稳地基。”林清韵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这不仅是刺绣的诀窍,更是奶奶用一生践行的处世哲学。面对外界的纷扰与诱惑,内心的定见与根基,才是最强大的铠甲。
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进绣房。奶奶精神似乎好了些,让林清韵扶她到绣架前坐下。她凝视着那幅完成了西分之三的《江南西季》,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空白的、等待着“冬雪”的缎面上。
“是时候把‘冬’补上了。”奶奶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林清韵心中一动,立刻准备好所需的丝线。她本以为奶奶会亲自执针,完成这最后一景。然而,奶奶却只是指了指绣架前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囡囡,你来绣。”
林清韵有些意外,但看到奶奶眼中不容置疑的鼓励,她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拿起了绣针。她按照自己对冬雪的理解,选取了纯白的丝线,准备用最常见的“铺针”来表现雪地的平整。
“不对。”奶奶轻轻按住她的手,“雪不是死白的,它有筋骨,有魂魄。压弯的松枝,屋檐的冰棱,河面的薄冰,落在青瓦上的残雪……光色都不一样。”
奶奶让她换上了多种近乎白色却各有微妙差异的丝线——月白、鱼肚白、微蓝的雪色、甚至带一点点极淡的灰色。然后,奶奶微微倾身,用那双不再稳定、却依旧蕴含着无尽经验的手,虚虚地指点着。
“这里,用‘散套针’,打底,要松,要透,像刚落的雪。”
“这里,冰棱挂着,用‘首针’,但要极细,极密,线要捻得紧实,显出冰的脆硬。”
“看见瓦楞间那点阴影了吗?用最淡的灰,‘施针’轻轻掠过,就那么一点点……”
林清韵依言而行,渐渐沉浸在这种精微的观察与表现中。然而,当她试图绣出松枝上那最晶莹的一簇积雪时,总觉得缺乏那种冰晶般的颗粒感和立体感,无论她如何变换针法,都显得平淡。
这时,奶奶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清晰地开口:“用‘冰晶针’吧。”
冰晶针?
林清韵愕然抬头。她翻遍了奶奶的针线簿,也回忆尽奶奶所有的教导,从未听说过这种针法。
奶奶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追忆,有不舍,更有一种打破桎梏的决然。“这针法……是你太姥姥的秘传,她临走前只教了我一人,嘱咐非到万不得己,不得轻传。它太过耗费心神,对腕力指力要求也极高,绣出的效果……却也最为逼真。”
在奶奶低沉而缓慢的叙述中,林清韵第一次知晓,这“冰晶针”并非苏绣正统传承,而是太姥姥当年为绣制一件进贡的屏风,苦思冥想,结合了湘绣的掺针和自己领悟的独特运针法门,独创而出。因其对绣娘损耗太大,且与传统苏绣的柔润风格略有差异,太姥姥便将其束之高阁,视为一种“险招”、“奇技”。
“现在,我把它教给你。”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郑重,“你看好。”
奶奶让林清韵扶住她的手,在那空白缎面的边缘,极其缓慢地,演示起来。那针法果然奇特,进针的角度极其刁钻,手腕需要一种细微而高频的抖动,每一针都极短,且下一针必须精准地切入上一针留下的微小空隙,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形成一种类似冰晶凝结的、充满棱角与光折射的视觉效果。不过寥寥数针,奶奶的额角就己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清韵看得心惊,也看得心醉。她接过针,凭借着过人的悟性和扎实的功底,在奶奶的注视下,开始尝试。起初极其笨拙,针脚滞涩,但在奶奶不厌其烦的纠正和鼓励下,她渐渐找到了那种独特的手感。
丝线在她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跳跃、穿插、凝结。当那一小簇运用了“冰晶针”的积雪终于完成时,在阳光下,它竟然真的焕发出一种如同真正冰晶般的、细碎而冷冽的光芒,与周围用传统针法绣制的雪景既和谐统一,又卓然不群,画龙点睛般让整个“冬雪”的场景瞬间活了过来,充满了凛冽的生机。
奶奶凝视着那一小簇“冰晶”,久久不语,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和一抹欣慰到极致的笑意。
林清韵看着自己指尖下诞生的奇迹,心中充满了震撼。她明白,奶奶传授给她的,不仅仅是一种失传的、耗费心神的秘技,更是一种象征——在遵循传统的同时,也要有勇气打破常规,创造属于这个时代、属于她自己的“针法”。这座老宅的地基,不仅在于砖石,更在于这流动在血脉与指尖的、不断生发创新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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