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还燃着，锅里的粥己经凉透。赵爱兰把最后一行字抄上墙板，指尖在“测陶瓮温度”几个字上顿了顿，正要转身去洗碗，堂屋门帘一掀，陈慧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端着个粗瓷碗，边缘磕了个小口，是去年分家时没人要的旧物。脚上的布鞋底磨得薄，踩在地上几乎没声。她把碗放在灶台边，嘴唇动了动：“娘，我……不念书了。”
赵爱兰擦碗的动作停住。她没回头，只问：“你说什么？”
“我不念了。”陈慧声音轻了些，“强哥要考中学，书本钱、补习费都得多算，勇子也快开学，您一个人撑着太难。我能记账、能腌菜，省下我的鞋袜笔墨钱，也能贴补点。”
赵爱兰慢慢放下碗布，转过身来。她看着女儿的脸——那张脸瘦，眉间总有种压着的紧绷，像是习惯了把事往自己身上扛。她没说话，走过去拉开柜子，取出账本，几步走到桌前，“啪”地一声甩在桌上。
“先算清这个月花了多少。”她说，“柴米油盐、猪崽饲料、三个孩子的学费，一笔都不能错。算得出哪项最贵，哪项能省，再说退学的事。”
陈慧愣住：“可这……”
“不准用算盘。”赵爱兰打断她，“也不准问我。明早之前，交不出对的数，你就别提上学的事。”
她转身进了里屋，留下陈慧一个人站在昏黄的油灯下。账本摊开着，墨迹清晰，每一笔都列得整整齐齐。她伸手想翻，手指刚触到纸页，又缩了回来。
外面，陈建国从柴房出来，肩上扛着劈好的木柴。他路过灶房时看见女儿站着不动，手里攥着铅笔，眼睛盯着账本发呆。他没进屋，只把一捆柴放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陈慧抬头，他冲她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那一夜，陈慧坐在小桌前，煤油灯芯噼啪响了一下。她开始一笔一笔地加。起初还算得快，可越往后越乱。饭钱、灯油、红糖、草纸、炭块……零零碎碎的支出像藤蔓缠住了脑子。她算了三遍，结果都不一样。
她停下来，从抽屉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折了一颗星星，放进铁皮饼干盒里。那是她攒下的第九十八颗。每颗星，都是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她把账本递过去。赵爱兰只看了一眼，就推了回来：“错了七处，重来。”
陈慧咬着嘴唇接回去。那天夜里，她不再急着算完，而是拿着工分表一项项核对。她发现，强哥的补习费是每月一块五，她的课本费是八毛二，勇子的作业本加铅笔一共三毛六。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孩子们的学费加起来，比一个月的油盐钱还多。
她心头一震。
第三夜，她没再折星星。她把所有票据铺在桌上，连陈勇上次买玻璃珠的两分钱都找了出来。她反复验算，用指甲在纸上划出痕迹，首到天边泛白。
终于，她合上账本，手有点抖。她捧着本子走到灶房，赵爱兰正在搅一锅糊。
“娘。”她声音很轻，却稳，“咱们这个月赚了西毛六分。但要是我不上学，明年少挣一块二。”
赵爱兰停下勺子，转过身来看她。她眼圈发红，头发乱糟糟的，可眼神亮得不像从前那个低头走路的小姑娘。
“哦？”赵爱兰问，“怎么算的？”
“我问了老师，初中毕业能去大队当记工员，每月一块八。我现在念书，家里每年要花两块三。可要是我不念，将来挣得少，一年差两块，十年就是二十块。而且……”她顿了顿，“您教的腌菜方子，要是有人记错一分，整缸都得倒掉。账也算不清的人，怎么守得住家？”
灶房安静下来。窗外传来鸡叫，陶瓮静静立在西厢阴影里，长命锁挂在竹盖上，微微反光。
赵爱兰看了她很久，才说：“以后每日记一笔。记满一年，我教你定价。”
陈慧怔住。她忽然觉得胸口涨得厉害，像是有东西破土而出。她转身跑回屋，打开抽屉，把那九十九颗纸星星全拿了出来。
她一颗一颗摆在算盘格子里。第一颗，是她听说哥哥要补课那晚折的；第二颗，是母亲被陈春花骂哭的夜里；最后一颗，昨夜她没折，因为她在算账。
泪落下来，砸在最旧的那颗星上，纸面立刻洇开一小片。
陈建国扛起扁担准备出门，路过堂屋时看见女儿坐在桌前，面前摆着摊开的账本和一排纸星星。他站了一会儿，轻轻把一碗热姜汤放在她手边，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闺女是块料。”他说完就走了。
赵爱兰在灶房翻开新一页账本，写下：“腊月二十，慧女首算盈亏，通宵三夜，得数准确。”她合上本子，手指着围裙边角，目光落在墙上的日程板上。
“明日计划”那一栏，除了“查陶瓮发酵”，又添了一行：“教慧认票”。
晨光渐渐照进院子，陈勇趿拉着鞋跑出来，一眼看见堂屋桌上的纸星星，好奇地凑过去：“姐，你摆这个干啥？”
陈慧没答话，只是轻轻拨动算盘珠。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响。
陈勇伸手想去碰那颗沾了泪的星星，指尖刚碰到纸角——
赵爱兰从灶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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