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还温着，赵爱兰手中的铜钥匙在掌心压出一道浅痕。她没急着开柜，而是先将账本轻轻推入抽屉深处，再把零钱匣子挪到最里角。手指刚触到锁孔，眉头却忽然一紧——抽屉口微微张着，原本并排的两张一角纸币不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抽屉，转身走出灶房。院中阳光斜照，陈勇正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小珠子，在光底下翻来覆去地看。他咧着嘴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脚边还散落着几颗滚出来的玻璃珠。
赵爱兰走近，影子落在他身上。陈勇察觉了，猛地把手往背后藏，脖子一缩：“娘……我捡的。”
“哪儿捡的？”她声音不高。
“就、就在门口那块石板缝里……”
赵爱兰伸出手，掌心朝上。陈勇咬着嘴唇，慢吞吞地把珠子放上去。她数了数，共十三颗，每颗市价一分半，加起来正好两毛钱。
“这钱，是从我抽屉拿的。”她说，“你记得昨晚上，我当着你们的面数过，两毛整，对吧？”
陈勇低着头，脚尖蹭着地。
“说话。”
“我……我想买珠子……强哥有弹弓，慧姐有算盘，我就想有个亮亮的东西……”他声音越说越小。
赵爱兰没骂他，也没打他。她只把珠子收进衣兜，牵起他的手往堂屋走：“今天起，你得做件事。”
陈强正在堂屋角落磨镰刀，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赵爱兰把竹篾、小刀和砂纸摆在桌上，对陈勇说：“编个存钱罐。编好了，才能把剩下的钱存进去。”
陈勇瞪大眼：“啥？”
“偷拿的钱，不能白花。”她语气平实，“你得用劳作补回来。三天不许吃糖，外加把这个罐子编好。要是今晚编不完，明天接着干。”
陈强放下磨石，走过来拿起一根竹篾看了看：“这活不好做，边要压紧，底要编密，不然装不了多少。”
“那就让他学。”赵爱兰看着儿子，“钱不是风刮来的。是你娘熬酱换的，是你哥挑水劈柴省下的。你拿走两毛，就得明白它值多少力气。”
陈勇撇嘴，嘟囔：“不就是两毛嘛……”
赵爱兰没接话，只是把工具往前推了推。陈强坐到他旁边，顺手拨了拨竹篾：“来，我教你怎么起底。”
起初还算顺利。陈勇照着样子一圈圈往上编，手指笨拙地穿来绕去。可到了第三层，篾条总来，压不住。他急了，用力一按，竹刺“啪”地崩断，狠狠划过食指。
血立刻冒了出来。
陈勇“哇”地一声哭出来，甩着手。陈强赶紧抓住他手腕，撕下自己袖口一块布，按上去：“别动！”
他从灶台边抓了把草木灰撒在伤口上，又跑进里屋翻出一小包晒干的艾叶末，敷上后用布条缠紧。
“疼吧？”他问。
陈勇抽抽鼻子点头。
“知道吗？这两毛钱，能买半斤红薯，够咱俩一人一顿饭。”陈强一边绑一边说，“你娘一天才赚几分工？酱油坛子破一个，她心疼得整晚睡不着。你现在拿走两毛，就跟拿走她半夜熬酱的时间一样。”
陈勇不哭了，低头看着包好的手指，眼泪还在往下掉，但己经不出声。
“再编。”陈强拍拍他脑袋，“这次我教你压边的手法，慢点来，别急。”
太阳慢慢西移，堂屋里的光从亮白转成橙黄。陈勇坐在小凳上，一手缠着布条，一手小心翼翼地穿篾。陈强时不时指点两句，有时干脆接过手帮他压一段。
赵爱兰站在灶房门口，一首没进来，也没走开。她看着两个儿子低头忙碌的样子，手指无意识地着围裙边角。
快到晚饭时分，罐子终于成型了。圆肚、短颈、带提梁，虽然歪歪扭扭，但结实密实。陈勇喘了口气，抬头问：“娘，行了吗？”
赵爱兰走进来，拿过罐子仔细看了一圈，点点头：“底不漏，边不松，能用。”
她从衣兜掏出那十三颗玻璃珠，一颗一颗放进去。珠子落底时发出轻响，像雨点打在瓦片上。
“以后你的钱，都存这儿。”她说，“想买什么，先存够。不够，就等。”
陈勇接过罐子，抱在怀里，低头盯着上面粗糙的纹路。忽然，他抬头问陈强：“哥，有刀吗？我想刻个字。”
陈强递过小刀。陈勇把罐子放在腿上，用没受伤的手握紧刀柄，在罐身一侧一笔一划地刻起来。刻得很慢，每一笔都用力，像是怕写错。
“勇。”他念着，刻完最后一个横。
字歪得厉害，但清晰可辨。
赵爱兰接过罐子，端详片刻，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到灶台边，把它和账本并排放在一起。夕阳照进来，落在竹罐上，玻璃珠在里面闪出细碎的光，像被拢住的星点。
陈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竹屑，扛起扁担准备去井边挑水。路过弟弟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见陈勇仍抱着空手坐着，目光停在那个“勇”字上，一动不动。
他嘴角微扬，没说话，抬脚出了门。
赵爱兰添了把柴，锅里的水开始冒泡。她取出钥匙，轻轻放进围裙口袋，拉紧系带。外面传来陈强倒水入缸的声音，哗啦一声，清亮回荡。
陈勇慢慢站起身，把存钱罐轻轻放在灶台边，离账本只有一拳距离。他伸出包着布条的手指，碰了碰罐子边缘，又缩回来。
他抬头看向母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一句：“娘，我明天还能编个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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