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渐渐熄了，锅里的水早己煮干，锅底结了一层薄薄的焦糊。赵爱兰把木勺搁在锅沿，目光扫过堂屋。陈勇还抱着那个竹编的存钱罐，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手指上的布条沾了些灰，他却没去擦。陈强靠墙坐着，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数学卷子，上面红笔圈出的错题还没改完。陈慧低头翻着课本，指尖在一行字上来回划动，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进心里。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从柜子里端出一碗红豆粥，放在小桌上。热气升起来，模糊了墙上新贴的识字卡，也映亮了角落里的算盘。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建国肩上扛着扁担，脚上沾着泥，走进来顺手把扁担靠在墙根。他看了眼三个孩子，又看了看赵爱兰，没急着坐下，反而走到桌边，拿起那碗红豆粥吹了口气。
“今天累了吧？”他问。
赵爱兰摇头：“还好。”
陈建国点点头，放下碗，从怀里摸出烟袋，在鞋底磕了磕，慢慢装上烟丝。他点着火，深吸一口，烟头在昏暗里闪了一下。
“你们知道咱老陈家以前出过读书人吗？”
孩子们都抬起头。陈强停下折卷子的手，陈慧停住了笔，连陈勇也把罐子抱得更紧了些。
“光绪年的事了。”陈建国吐出一口烟，“我爷的爹，你们的曾祖父，考上了秀才。”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
“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穿的袍子补了三层，还是村里凑米凑钱送他去县衙赶考。主考官看了他的文章，当场说——‘寒门出俊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强脸上：“后来他在私塾教书，十里八乡的人都送孩子去听他讲课。咱们这一脉，才有了‘读书传家’西个字。”
陈强喉咙动了动，忽然站起身：“爹，我也能去考中学吗？”
“咋不能？”陈建国盯着他，“你娘熬酱，我劈柴，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走更远的路？别怕分数低，就怕心不高。”
陈强攥紧了那张卷子，指节泛白。他没再说话，可眼神不一样了，像夜里突然点亮的一盏灯。
陈慧低头看着草稿纸，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她咬了下嘴唇，抬头：“爹，我想当会计。”
陈建国笑了：“为啥？”
“我想把每一笔账都算清楚。”她说，“娘记的每一笔开销，我都想明白它去哪儿了。我想知道，咱们是怎么一点点活过来的。”
她声音不大，可一字一句都稳稳地落进屋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陈建国点点头，看向陈勇：“你呢？小豆丁，你想干啥？”
陈勇站起来，把存钱罐往地上一放，抓起扫帚杆当马骑，踮着脚尖转了个圈：“我要扫通全县的路！让娘走路不踩泥！”
赵爱兰忍不住笑了，眼角微微皱起。她没去擦，只是把手里的木勺轻轻放在锅边，走过去摸了摸陈勇的头。
“那你得先认字。”她说，“不然路牌都看不懂，怎么扫到县城去？”
“我能认！”陈勇挺起胸膛，“我都认三百个字了！我还背得出《三字经》开头！”
陈强瞥他一眼：“那你背背看。”
“人之初，性本善……”陈勇一口气背下去，背到“教不严，师之惰”时卡了壳，挠挠头，“后面……明天就能背全！”
陈慧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折成一颗星星，悄悄塞进衣兜。这是她自那次算清账目后，第一次重新折星星。她没让人看见，可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赵爱兰回到灶台边，掀开锅盖，往余粥里加了点热水。她搅了搅，木勺碰着锅壁发出轻响。这声音像是某种信号，让屋里的气氛更暖了些。
“其实啊，”陈建国又开口，“秀才也不是天生就会写文章的。我爷说过，他小时候连纸都买不起，拿树枝在地上划字，划破了手指也不停。”
“那他也挨打吗？”陈勇问。
“当然挨。”陈建国笑了，“他爹见他偷空看书，一巴掌扇过去，说‘读书读不死人，可饿死人’。可他半夜爬起来，借着月光接着念。”
陈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粗糙，有茧，还有几道洗不掉的酱渍。他忽然想起昨天赵爱兰说的话：“钱是你娘熬酱换的，是你哥挑水劈柴省下的。”
他把卷子摊开，用铅笔在错题旁边写下解法。一笔一画，写得比老师要求的还工整。
“娘，”他忽然抬头，“以后我每天多学一小时。”
赵爱兰搅粥的手顿了一下，没回头：“随你。”
“我不是说着玩。”陈强声音沉了些，“我要考上中学，然后考师范。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村里。”
屋里没人接话，可空气变了。那种沉闷、压抑、仿佛日子永远重复的感觉，正在一点点裂开。
陈慧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空白处写下：“我要学会所有算法。”她没画花边，也没写日期，只是把这句话抄了三遍。
陈勇跳下扫帚，蹲在哥哥身边：“强哥，你能教我认字吗？”
“先把你那三百字背全。”陈强头也不抬，“明天我考你，错一个，绕院子跑一圈。”
“行！”陈勇一拍大腿，“那我今晚就背！”
他蹦起来，跑进里屋，翻出识字卡铺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天、地、人、你、我、他……”
赵爱兰把粥分进西个碗里，端到桌上。她把最大的一碗推给陈强，第二大的给陈慧，最小的留给陈勇。自己只留了半碗。
陈建国夹起一筷子咸菜放进她碗里：“你也吃点。”
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粥。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是把什么堵了很久的东西冲开了。
“其实，”她忽然说，“我小时候也想上学。”
孩子们都停了下来。
“十六岁那年，镇上小学招插班生，我去报了名。”她声音很平，像在讲别人的事，“可家里说，女娃读再多书，最后也是别人家的。那天我站在校门口，听见上课铃响，转身走了。”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粥冒热气的声音。
陈慧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掐住膝盖。
“所以现在，”赵爱兰抬起头，目光一个个扫过他们，“我不想你们回头的时候，也有一扇关上的门。”
陈建国默默把烟袋收进怀里，伸手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手掌覆上来，带着常年握工具的力度。
“咱们供得起。”他说，“只要你们肯读。”
陈强把卷子折好，塞进书包最里层。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把那张写着“中学录取线”的纸撕下来，重新贴高了一截。
“我每天五点起。”他说，“先背语文，再算两套题。”
陈慧打开算盘，噼啪拨了几下，忽然说：“我想学复式记账。”
“啥？”陈勇瞪大眼。
“就是能把收入支出分门别类记清楚。”她认真地说，“将来要是开作坊，就得这么记。”
“那你得先考初中。”陈强说。
“我会的。”她点头，“我不比你差。”
陈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冲到灶台边，把存钱罐捧起来，举过头顶：“我的钱都拿来买书！”
赵爱兰终于笑了。她走过去，接过罐子，轻轻放在桌上，正好压住那张识字卡的边角。
“等你先把字认全。”她说。
“我能行！”陈勇嚷嚷着，“我还要刻个新字！”
“刻啥？”
“志！”他大声说，“志气的志！”
他跑回座位，翻出小刀，对着罐子侧面比划。刀尖刚落下，陈强一把按住他手腕：“慢点，别划着手。”
“我不怕！”陈勇挣了挣，“我要刻得大大的！让谁都能看见！”
赵爱兰站在灶台边，手里还握着那把木勺。她看着三个孩子围在一起，争着要看陈勇刻字，看着陈强低头教弟弟运刀，看着陈慧在本子上写下“志”字的笔顺。
墙上的识字卡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第一个字是“人”，最后一个字是“梦”。
窗外，夜风穿过院角的陶瓮，瓮口的长命锁轻轻一荡，碰在竹盖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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