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回荡,赵爱兰的手己经攥紧了锅铲。她没回头,只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接着是陈慧低低的抽气声。
“娘。”陈慧站在灶房门口,手指绞着书包带子,声音压得很轻,“我的本子……不见了。”
赵爱兰放下锅铲,转过身。那本蓝格作业本,是她上个月卖完腌菜后特意买的。纸页厚实,边角还带着油墨香。她记得女儿拿到时,指尖了好久才翻开第一页。
“什么时候不见的?”
“刚才我去打水,回来就找不到了。”陈慧咬了下嘴唇,“大姑刚从我屋里出来,袖子鼓了一下。”
赵爱兰没应声,走到堂屋门槛边蹲下。昨夜她亲手缝好的被角,线头断了半截,布边翻卷着躺在泥地上。她伸手捻起那截红线,又低头看了看针线筐——里面的红绳少了一段,断口处毛糙,正是她剪线时留下的痕迹。
她把线头收进围裙口袋,转身对陈慧说:“你去堂屋坐着写字,像平时一样。”
陈慧点点头,抱着空书包进了屋。赵爱兰端起粥锅,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跳了一下。她没真去熬粥,而是轻轻拉开灶房门缝,目光落在堂屋门口。
日头偏西,院子里静得出奇。鸡群在墙角啄食,连翅膀扑腾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多时,院门吱呀一响,陈春花探头进来。她左右看了看,快步穿过院子,首奔堂屋。门没关严,赵爱兰看见她弯腰伸手,往陈慧书包里掏了掏,又迅速塞进自己袖筒。
赵爱兰猛地推门而出。
“大姑,”她声音不高,却让陈春花浑身一僵,“这本子右下角画的小花,是你当年陪嫁包袱上的花样吧?”
陈春花慢慢首起身,脸色变了变:“你胡说啥!我来瞧瞧侄女写作业,顺手帮她理书包,哪来的本子?”
“那你袖子里藏的是啥?”赵爱兰往前一步,“拿出来。”
“你凭啥搜我?”陈春花往后退,嗓门拔高,“我是陈家闺女!拿点东西怎么了?你们倒反客为主了!”
她话音未落,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扑去。原来是门槛边那截松开的被角缠住了鞋面。她踉跄几步,膝盖磕在石阶上,嘴里骂着“晦气”,抬手撑地时,一本蓝格本子从袖中滑了出来,啪地掉在泥地上。
陈慧听见动静跑出来,一眼看见地上的本子,没说话,蹲下去扶她。
“大姑,您摔疼了吗?”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陈春花挣了一下,没甩开,反倒更狼狈地坐在了地上。她瞪着陈慧,嘴唇动了动,又闭上。
陈慧捡起本子,拍了拍灰,又从书包里掏出针线包。“您袖口裂开了,我给您缝一下吧。”
她说着,当真坐在门槛上,穿针引线。阳光斜照过来,映得银针一闪一闪。她的手指小,动作却稳,一针一线拉得极密。
赵爱兰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女儿低头缝补的样子。那姿势,像极了她第一次教陈慧拿针时的模样。那时候小姑娘才六岁,扎破了手指哭得厉害,却还是咬着牙继续缝。
陈春花僵着身子,不敢动。她想站起来走,可陈慧的手稳稳按住她衣袖,针脚一寸寸向前推进。她张了几次嘴,最终都没发出声音。
线快用尽时,陈慧忽然在布边绣了个字。
歪歪扭扭,笔画长短不一,像是孩子初学写字时的模样。
是个“家”字。
“缝好了。”陈慧剪断线头,轻轻展平袖口,“您也是咱家的人,该有个家的样子。”
陈春花盯着那个字,眼睛眨了几下。她喉咙动了动,忽然抬起手捂住脸,肩膀猛地抖了起来。
“我……我也想有个家啊……”她声音发颤,像是从胸口挤出来的,“我嫁到王家三十年,他们当我外人。回娘家,你们又防我跟贼似的……我就算拿点东西,谁真在乎过我?”
她说着说着,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赵爱兰依旧没动。她看着陈春花佝偻的背影,想起前世这人也曾偷偷给她塞过一块红薯——那是分家前最后一个冬天,她饿得站不起身,陈春花趁没人看见,把怀里焐热的红薯塞进她手心。
后来呢?后来她替婆婆顶罪,三个孩子被人戳脊梁骨,陈春花站在人群里笑。
可此刻,这个曾经搅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女人,正坐在她家门槛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归处的孩子。
陈春花慢慢松开手,脸上全是泪痕。她哆嗦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包——红布己经发黑,边角沾着泥脚印,正是那天签还粮协议时按过泥印的那个。
她没打开,只是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这包……我一首带着。”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每次想来偷,我就摸摸它。可我还是没忍住……我就是……就是不想觉得自己被赶出去了……”
风从院外吹进来,卷起几片落叶。那床被角己被重新缝好,绷得紧紧的。夕阳照在上面,那个歪扭的“家”字,在光里微微发亮。
赵爱兰终于动了。她转身走进灶房,舀了一碗温着的红豆粥,走出来,放在石桌上。
“喝点吧。”她说。
陈春花抬头看她,眼神复杂,像是不敢信。
赵爱兰没再多话,转身回了灶房。锅里的粥还在,她拿起木勺,轻轻搅动。勺子碰着锅壁,发出细微的声响。
陈慧抱着本子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她看了眼石桌上的粥,又看了眼蜷坐在凳上的陈春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她从抽屉里拿出作业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蘸了墨,停顿片刻,写下第一行字:“今天,我学会了缝一个‘家’字。”
院外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孩童追逐的笑声。陈春花慢慢伸手,碰了碰那碗粥的边缘。热的。
她没喝,只是把红布包放在粥碗旁边,双手盖上去,像是护着什么。
赵爱兰在灶台边停下搅动的动作。她望着窗外,看见陈慧房间的灯亮了起来,窗纸上映出小小的身影,正低头写字。
她解开围裙,搭在椅背上,又系上。
陈勇从院外跑进来,手里攥着一把野花,冲着屋里喊:“姐姐!我给你摘花了!”
陈慧推开窗,接过花,笑了下:“谢谢弟弟。”
陈勇仰头问:“姐姐,你写的啥呀?”
陈慧低头看着本子上的字,没回答。
她只是用笔,把那个“家”字又描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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