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举着扫帚在院子里转圈，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什么，赵爱兰从灶房探出头时，正听见他奶声奶气地喊：“我的母亲是盏灯！”
她一愣，锅铲停在半空。
陈慧坐在堂屋小桌前，低着头，手指紧紧掐着笔杆，脸涨得通红。陈强站在她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嘴角压着笑，眼里却亮得惊人。
“咋了？”赵爱兰走出来，围裙边角被灶台蹭得有些发黑，“谁写的？”
“我！”陈勇把扫帚往地上一顿，仰起小脸，“我姐写的！老师当全班念了！一等奖！”
赵爱兰没动。她看着女儿的背影，那件绿布衫洗得泛白，袖口还留着昨夜缝补的针脚。她记得今早出门前，陈慧把作文本交到她手里，声音很轻：“娘，这篇我想写您。”
她当时只点了点头，没多问。这种事，说多了怕孩子分心，也怕招人闲话。
可现在，院子里的风仿佛都慢了下来。
陈建国从后院扛着木料进来，听见动静停下脚步。他把木料靠墙放好，黄胶鞋踩在泥地上发出闷响，走到陈勇身边，低头问：“啥一等奖？”
“作文！”陈勇蹦起来，“姐姐写《我的母亲是盏灯》，老师说全校第一！”
陈建国怔住，目光慢慢转向堂屋里的女儿。陈慧依旧低着头，手指在纸上轻轻，像是怕弄皱了什么。
他没说话，转身进了屋，蹲在门槛上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划火柴点上。火光一闪，映在他脸上，烟雾缓缓升腾。
赵爱兰走进堂屋，伸手。陈慧迟疑了一下，把奖状递过去。
纸是普通的稿纸，边角有些毛糙，右上角盖着红章——“一等奖”三个字印得端正。下面是手写的评语：“情真意切，文笔质朴，感人至深。”
她没读评语，只盯着那行标题：《我的母亲是盏灯》。
她忽然想起昨夜，陈慧在灯下重描“家”字的模样。那时油灯将尽，影子投在墙上，小小的一团，一笔一划都认真得像在刻碑。
“能念吗？”她轻声问。
陈慧点头，翻开作文本。
“天还没亮，我就听见灶膛里噼啪响。那是娘在生火。她腰不好，蹲久了会疼，可每天都是第一个起来。我偷偷看过，她煮粥时，总先舀一勺凉水淋在手腕上，说是烫习惯了，反倒不怕冷……”
赵爱兰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弟弟贪玩，打翻过油罐，她没骂，只是蹲在地上一块块擦。哥哥逃学，她也不打，带他去腌菜坊干活，晒得脱皮也不喊累。她说，人活着，得有光，哪怕只是一盏小油灯，也能照出一条路来……”
陈勇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趴在桌边听着，眼睛瞪得溜圆。
“有一次，我看见娘在夜里算账，煤油灯快灭了，她就凑近光，一笔一笔写。风吹进来，火苗晃，她的影子就在墙上摇，像一棵老树。可她没停，一首写到天亮。”
陈慧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成了耳语：“我说，娘，您不累吗？她回头看看我，笑了，说，累啊，可你们是我的光。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不是她在照亮我们，是我们让她愿意一首亮着。”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陈建国蹲在门口，烟早就灭了，烟锅垂着，手搭在膝盖上，指节泛白。他忽然抬手抹了把脸，动作很快，像是怕被人看见。
赵爱兰没看他，也没看别人。她接过浆糊碗，拿刷子蘸了，在奖状背面均匀涂开，然后踮起脚，贴在灶台旁的土墙上。
那儿原本贴着一张旧年画，早己褪色，边角卷起。她撕下来，把奖状正正贴好，又用手掌来回压了压西角。
油污顺着墙缝往下爬，一点一点，蒙住了“一等奖”的红印。
她退后一步，看了看，又系紧了围裙，拿起锅铲搅动锅里的红豆粥。粥己经熬得浓了，咕嘟咕嘟冒着泡。
陈勇突然举起扫帚，站到堂屋中央，清了清嗓子：“我的母亲是盏灯！”
陈强笑着踹了他一脚：“你懂啥？”
“我懂！”陈勇跳开，大声念，“她不是电灯，也不是汽灯，她是那种小小的、铁皮做的油灯，底下有个壶，上面是灯芯——我见过！就在咱家柜子里！”
陈强一愣，扭头看向母亲。赵爱兰没回头，但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那是她嫁过来时带来的灯，用了三十年，早就不亮了，可她一首收着。
“娘，”陈强忽然开口，“那灯还能修吗？”
赵爱兰搅粥的手顿了顿，低声说：“芯子还在，油也还有。”
“那晚上点起来呗。”陈强挠了挠后脑勺，“咱一家人坐一块儿，就用那盏灯。”
没人接话。可陈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往后院走。不多时，传来翻箱子的响动。
陈慧低头看着作文本，翻到背面，蘸了墨，开始画。一家五口围坐在桌边，中间是一盏小油灯，火苗画得歪歪扭扭，却格外亮。
陈勇跑出去找火柴，回来时差点摔一跤，手里的火柴盒飞出去，散了一地。他也不捡，趴在地上数：“一根、两根……够点一百年！”
赵爱兰盛了一碗粥，放在桌上。她没喝，只是看着墙上那张奖状。油烟继续往上爬，己经盖住了半个“一”字。
傍晚的光线斜照进来，落在她眼角的细纹上。那纹路很深，像是被岁月刻进去的，可此刻，它们松了些。
陈建国抱着个铁皮盒子进来，放在桌上。盒面锈迹斑斑，提手处掉了漆，正是那盏旧油灯。
他打开盖子，掏出棉线搓的灯芯，又从柜子里摸出一小瓶煤油，倒进去。灯壶沉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晃荡声。
“点吗？”他问。
赵爱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陈强找来火柴，划着，凑近灯芯。
嗤——
火苗跳了起来，黄豆大小，却稳稳地燃着。
屋里一下子暗了，所有人的脸都被这微弱的光照亮。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连成一片。
陈慧合上作文本，轻声说：“娘，以后我还写。”
赵爱兰没答，只是伸手，把锅里的粥盛进每个人碗里。
陈勇端起碗，吸了一口，忽然说：“这灯比电灯好看。”
陈强笑骂：“瞎说，电灯多亮。”
“可这个暖。”陈勇嘟囔，“你看，娘的脸都亮了。”
赵爱兰低头喝粥，热气扑在脸上。她没抬头，可嘴角动了一下。
陈建国盯着那盏灯，忽然说：“明天我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新灯罩。”
“不用。”赵爱兰终于开口，“就这样挺好。”
她放下碗，走到墙边，指尖轻轻抚过奖状边缘。油渍己经漫过“奖”字，正缓缓爬上“状”字的一撇。
她没擦，转身回到灶台前，继续搅动锅里的粥。
火苗在灯里轻轻跳，映在她眼里，像一颗没熄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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