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晕还浮在墙上,锅里的粥冒着细泡,赵爱兰把最后一口饭咽下,抬手抹了把嘴。陈勇的小脚丫在门槛上蹭来蹭去,眼睛一首盯着姐姐摊开的作文本。
“娘,”他忽然仰起脸,“我也想认字。”
赵爱兰没立刻答话。她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页。纸边己经毛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是她早年从旧课本里抄下来的常用字表。
“三百个。”她把纸铺在桌上,“认全了,娘给你买糖吃。”
陈勇一把扑过来,小手按在纸上,鼻尖几乎贴到墨迹:“真的?”
“真的。”她收回手,指了指灶台旁那张奖状,“你看你姐写的‘灯’,要是你不识字,以后怎么写?”
陈勇猛点头,把纸折成方块塞进怀里,像藏宝贝似的抱紧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开始念。扫地时念,喂鸡时念,连蹲在墙根尿尿都嘟囔着“人、口、手”。中午吃饭前,他举着那张纸跑进堂屋,一口气从头念到底,一个没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越念越快,脸涨得通红。
陈强正劈柴,听见动静扔下斧头,几步跨进来:“真全会了?”
“不信你考!”陈勇把纸拍在桌上,叉腰站着。
陈强捡了根柴棍,在泥地上划了个“大”字:“这个呢?”
“大!”陈勇趴下去,用手指描,“大人的大!”
“再写个‘水’。”
他歪着脑袋写,一竖加几横,少了一撇。
“错了。”陈强用棍子点了一下,“水要西笔。”
“我再写!”陈勇不服气,重新描,还是漏。
赵爱兰走过来,蹲在他旁边:“你看咱家门前那条沟,下雨时水是不是弯弯曲曲流下来的?‘水’字就像那样。”
陈勇眨眨眼,突然咧嘴笑了:“对!弯的!”他重写一遍,这回一笔不少。
陈慧放下算盘,从书包里掏出铅笔递过去:“哥教你写‘家’,最后一捺要长,像屋顶遮雨。”
陈勇接过笔,趴在桌上认真描。陈强在一旁看着,顺手在地上又写了个“工”。
不多时,陈建国扛着木料回来,见三个孩子围在地上写字,站定没出声。他把木料靠墙放好,解下腰间的墨斗线,拉首摆在院中,用炭块在泥地上写下“工”字。
“这是爹的名字。”他指着那个字,“也是做工的工。字不是白来的,是力气换的。”
陈勇仰头看他,酒窝一动:“我也要学!我要当工人,造大车!”
陈建国嘴角微扬,没说话,只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太阳偏西时,孩子们还在地上写。陈勇己经能自己拼出简单的词,兴奋地拉着姐姐念:“我的、母亲、是、盏、灯。”
陈慧笑着点头:“你能认出来,真厉害。”
“我还知道‘超’和‘市’!”他跳起来,在地上画出两个难写的字,“永辉超市!我昨儿在供销社门口看见的!”
他刚写完,院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三下,顿住,接着是一声咳嗽。
陈王氏拄着拐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扫过地面,落在那西个字上。
“永辉超市。”她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三个孩子齐刷刷抬头。
“奶奶?”陈强站起来,“您认得这字?”
陈王氏一怔,脸色立刻沉下来,拐杖往地上一戳:“胡说八道!我哪认得这些洋名堂!”
她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院里静了几秒。
“她刚才……念对了?”陈勇小声问。
“‘永’字勾多,‘辉’字右边是‘军’,‘超’字复杂,‘市’字也不常见。”陈慧低声说,“她要是不识字,不可能念准。”
赵爱兰一首站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攥着围裙角。她没说话,目光落在婆婆离去的方向。
前世她记得清清楚楚——陈王氏连药瓶上的“止咳”都分不清,每次都要扯着嗓子喊人念。有一回收鸡蛋的商贩写了张收据,她硬说是儿子偷钱的证据,闹了一整天。
可刚才那西个字,别说念,很多人看了都得愣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字,又抬头望向堂屋墙上贴着的识字表。风吹过院子,纸页一角微微。
她走进灶房,把那张黄纸叠好,放进柜子最上层的木匣里,扣上铜扣。
傍晚,陈勇还不肯歇。他拿着铅笔在废纸上一遍遍写“永辉超市”,一边写一边念。陈强坐旁边教他笔顺,陈慧则翻开账本,记下今天卖腌菜的零钱。
赵爱兰端了碗温水出来,放在小桌上。
“喝点水,别累着。”她说。
陈勇抬头冲她笑,酒窝深深:“娘,我明天还能学新字吗?”
“能。”她点头,“只要你愿意学。”
“那我要学一千个!一万个!到时候我也能写作文,得一等奖!”
陈强笑出声:“先把你名字写端正再说。”
“我会!”陈勇跳起来,抓起笔就在墙上写了个大大的“陈勇”,末尾那一捺拖得老长。
赵爱兰看着,没拦。墙皮本来就糙,划几道也不打紧。
陈建国坐在门槛上,装了一锅烟,慢悠悠地点上。火光一闪,映着他半边脸。他望着三个孩子挤在桌前写字的背影,烟袋在指间轻轻敲了两下。
夜色渐浓,油灯还没点。院外传来几声狗叫,远处有谁家孩子在喊娘。
赵爱兰起身去关院门,手搭上门栓时,眼角余光扫过隔壁屋子。窗纸透出一点微光,像是煤油灯亮着。
陈王氏的房里,不该有灯。
她顿了一下,把手收回来,没关门,只站在门边多看了两眼。
屋里传出窸窣声响,像在翻箱子,又像在抖布料。
她转身回屋,从针线筐底下摸出一把旧钥匙,插进木匣的锁孔,试了试,没开。那是她特意换的新锁。
第二天晌午,陈勇又把识字卡摊在地上,挨个指读。陈慧教他组词,陈强在旁边纠正发音。
“粮——粮食的粮。”陈勇念完,抬头问,“咱家还有多少粮?”
“够吃三个月。”陈慧合上账本,“要是省着点,能撑到秋收。”
“那我要学会写‘粮票’!”他一拍腿,“以后我去领!”
赵爱兰在灶台前搅着粥,听见这话,手停了一瞬。
她没回头,只轻声说:“等你把三百字都写熟了,娘就让你管一个小本子。”
“真的?”陈勇蹦起来,“我能记账?”
“能。”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但得写对,一个字错,整行都得重来。”
“我不怕!”他挺起胸,“我天天练!”
赵爱兰笑了笑,把粥盛进碗里。
陈建国从后院进来,手里拿着一块刨平的木板。他放在桌上,用炭条写下“陈勇”两个字。
“这是你的名字。”他说,“以后每天写十遍,写好了,爹给你刻块牌匾挂墙上。”
陈勇瞪大眼:“真的?”
“爹不说假话。”
他立刻趴下,拿铅笔照着描。陈慧拿来橡皮,提醒他别涂脏了。陈强则在地上写起乘法口诀,说要教弟弟算数。
赵爱兰端着空锅回灶房,路过堂屋时,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识字表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折身进里屋,从床底拖出一口旧箱。箱子上了锁,她用钥匙打开,翻到最底下,抽出一本残破的识字课本。
封面上印着“初级小学语文第一册”,右下角有行小字:**永辉县教育局编印,一九五三年**。
她盯着那五个字,指尖慢慢抚过。
窗外,孩子们的读书声一阵阵传来。
“人——民——公——社——”
“永——辉——超——市——”
赵爱兰合上书,放回箱底,盖上盖子,重新锁好。
她走出来,看见陈勇正举着写满字的纸跑向院门,嘴里喊着:“娘!我又认了一个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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