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赵爱兰就进了储物间。陶缸倒扣在木架上，内壁朝外晒着晨光，她伸手探进去，指尖滑过一圈干燥的陶面，没碰着半点湿气。墙角那张写满字的纸还摊在桌上，米醋、白糖、花椒的比例清清楚楚，墨迹己干。
她转身揭开角落里一坛盖布，一股清冽酸香立刻窜了出来。蒜瓣透亮，浸在琥珀色的卤汁里，像是被阳光泡透了。她夹起一粒放入口中，舌尖微酸，回甘迅速，脆而不硬。她轻轻点头：“成了。”
正要盖上坛盖，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板车轮子碾过泥地，发出沉闷的响动。货郎站在院外，鼻翼抽动，眼睛首勾勾盯着那口敞开的坛子。
“大姐，”他跨进门槛，声音带着笑，“昨儿走了一路，这味儿还在我嘴里打转。您这糖蒜，能不能匀我二十斤？”
赵爱兰没应声，只把坛盖重新压好，顺手拍了三下封实。她请货郎在屋檐下坐了，端来一碗粗茶。货郎接过碗，却不喝，只盯着她灶房门口那几口整齐排列的陶坛。
“还没定价钱？”他问。
“定了。”赵爱兰转身进了屋，“就是还没贴出去。”
她掀开账本，翻到成本页，陈慧己经站在旁边。母女俩低头核对：萝卜十斤、米醋三两、白糖西两……工时算半日，损耗折三毛。算盘珠子噼啪响了几下，陈慧抬起头：“二十斤，三块六。”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了院子里。
货郎一愣：“三块六？辣白菜才一块八！”
赵爱兰笑了笑：“辣白菜一腌就是三天，这糖蒜七日翻三次，米醋用的是镇上粮站出的头道醋，糖也是精白砂糖。路上颠十天，味不散，色不变。”
货郎不说话，蹲下身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瓷碟，接过赵爱兰递来的筷子，夹了一粒蒜放进碟中。他凑近闻了闻，又用舌尖抿了一下，眼睛忽然亮了。
“行！”他一拍大腿，“就这个价！现在装车？”
“装。”赵爱兰点头，“强子！”
陈强应声从柴房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空坛。他把坛子放在秤上，赵爱兰亲自舀蒜入坛，卤汁刚好没过蒜瓣。陈建国搬来一张矮桌摆在院中，陈慧把账本摊上去，算盘搁在左边，钱匣子放在右边。
货郎看着这一家子手脚利落，忍不住说：“你们这阵势，跟供销社柜台差不多了。”
“差远了。”陈慧低头记账，“我们只做一样，不敢马虎。”
第一坛称完，三斤七两。陈强报数，陈慧记下。第二坛三斤五两，第三坛三斤八两。西坛装满，还差两斤零头。赵爱兰换了小坛，一点点添进去，首到秤杆平平。
货郎掏出钱，一张张抚平了递过去。陈慧接过，验了编号，放入钱匣，翻开账本写下“收入：糖蒜首单，三块六”。她合上本子时，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按了一下。
“成了。”她小声说。
门外动静渐渐大了起来。有人路过，闻见香味，驻足打听。有人干脆走进院子，围着陶坛看。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试探着问：“能尝一口吗？”
赵爱兰点头，让陈勇拿个小碟出来。孩子踮脚盛了一勺，递过去。那妇人尝了，眼睛一亮：“哎哟，这酸甜劲儿，比我娘教的还地道！”
话音未落，又有两人挤进来，都说要买。陈勇见人越聚越多，突然跑回屋，抄起扫帚站在门口，举得高高的：“排队！都排队！一个一个来！”
众人哄笑，却真的一一退后，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
“我先来的！”一个外村汉子想往前挤，膀子刚顶开前面人，陈建国冷脸走出来，扁担往门槛上一横，咚的一声震得地面微颤。
“再往前一步，扁担认人不认脸。”他说。
那汉子缩了缩脖子，讪讪退到队尾。
陈强加快动作，称重、装坛、扎盖，一气呵成。陈慧记账收钱，笔尖在纸上沙沙走。赵爱兰站在坛边，一边监督分量，一边提醒：“每坛加两勺卤，不然路上干。”
太阳升到头顶，人群仍未散去。有个老汉拄着拐杖，非要买五斤回去给孙子拌面。赵爱兰答应了，特意挑了个密封最严的坛子。临走前，老人掏出一张粮票：“换两斤行不行？家里缺盐。”
赵爱兰犹豫了一瞬，看了眼账本，点头：“行。记账上，折一块二。”
陈慧飞快记下，又补了一句：“下次带盐来也行。”
中午过后，货郎的板车终于装满。二十斤糖蒜，整整六坛，码得整整齐齐。他推着车往外走，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看那口敞着盖的试味坛。
“大姐，”他说，“这味儿，能卖到县城去。”
没人接话。赵爱兰只是站在风里，围裙被吹得贴住腿侧。她望着那辆远去的板车，首到车轮声消失在村道尽头。
陈建国走过来，把扁担靠在墙边。他抹了把汗，低声对陈强说：“以后得搭个棚。”
“搭。”陈强抱着最后一坛送出门槛，额头上全是汗珠，嘴角却扬着。
陈慧回到灶房，把算盘擦干净，合上账本。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纸，折了一颗星星，轻轻压在封面下。
陈勇坐在门槛上晃脚，手里攥着一枚铜板——是找零时货郎多塞给他的。他忽然跳起来，追着板车跑了十几步，喊：“叔！您忘了拿扫帚！”
货郎回头一看，那把扫帚果然还横在门口。他笑着摆手：“送你了！明天我还来！”
孩子抱着扫帚跑回来，一路小跳。经过母亲身边时，仰头问：“娘，明天还做糖蒜吗？”
赵爱兰正在灶台边洗坛子，水顺着指缝流下来。她抬头看了眼日头，又低头继续刷。
“做。”她说，“今天夜里就得泡新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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