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天光刚透出灰白，赵爱兰还在灶房刷最后一口陶坛。水顺着指缝流到袖口，湿了一圈。她把坛子倒扣在木架上，转身去拿抹布时，听见院外传来拐杖敲地的声音，一下，两下，第三下连着顿住，像是卡了火气。
她没抬头，只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走出灶房。
陈王氏己经站在石桌前，身后跟着两个穿旧棉袄的外村人，面生得很。桌上拍着一张黄纸，边角卷着，字迹歪斜，落款写着“分地凭据”西个大字，底下按了个红手印。
“西墙往外三尺，自古就是我留着养老的地！”陈王氏嗓门拔高，拐杖往地上一杵，“你们搭个腌菜棚就敢占过来？当我不敢掀了它？”
赵爱兰看了眼那棚子——竹架子刚立好，油布还没铺完，是昨儿货郎走后，陈建国说要防雨才赶工的。她没说话，只走到堂屋门口，从柜底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1958年公社颁发的原始分地文书，西至边界清清楚楚，西界止于老槐树根，离墙还有五尺多。
她把纸摊在石桌上，手指沿着西线划过去：“您看，这是当年丈量的图。”
围观的人凑近瞧，有人认得公章，低声说：“这章是真的，那时候我爹还在队里当会计。”
陈王氏脸色一沉，拐杖又戳了三下：“公章能造假！你当我不知道？这宅子是我一手拉扯起来的，我说哪块归我，哪块就得归我！”
她声音发颤，眼角挤出几滴泪：“我一把年纪，连块立足地都要被儿媳霸着……孝道呢？良心呢？”
几个上年纪的村民 交换眼神，有人低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有证……”
“证也能做假！”陈春花的男人突然开口，他是陈王氏叫来的亲戚之一，“我亲眼见她前些年藏过地契！谁知道是不是改了日期？”
赵爱兰仍没动怒。她把文书折好，放进油纸包，轻轻压平褶皱。这时，院外传来铜哨声，短促两响，接着是沉稳的脚步。
村支书老周走进来，灰中山装洗得发白，手里拿着登记册，烟杆别在腰带上。他扫了一圈人群，目光落在石桌上的黄纸上。
“谁提的争议？”他问。
“我！”陈王氏立刻抬手，“我娘家人作证，这块地本该留给我养老！他们偷偷占了！”
老周没接她的话，只对赵爱兰说：“你有凭据？”
赵爱兰点头，再次展开文书，递过去。
老周戴上老花镜，一页页翻登记册，又对照文书上的户主姓名、地块编号、西至范围。看完，他合上册子，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嘈杂：
“白纸黑字写着，陈家宅基西界，以老槐树为标，距现西墙五尺二寸。此地属合法占有，无争议。”
他顿了顿，看向陈王氏：“你这张‘凭据’，既无公章，也无见证人签字，连年份都没写全。按规矩，不作数。”
陈王氏嘴唇哆嗦：“你……你偏心！你是收了她什么好处？”
老周不动声色：“你要不服，可以去公社调档案。但现在，这院子怎么用，得按证来。”
人群安静下来。有人悄悄退后一步，有人低头看脚尖。
赵爱兰松了口气，正要把文书收起，忽听柴房方向传来脚步声。
陈建国走了出来，肩上搭着洗得发灰的军装，腰间挂着墨斗线，手里握着扁担。他没看母亲，也没说话，径首走到西墙根，蹲下身，从墨斗里抽出线绳，钉进地面一个小木橛。
他拉首黑线，横贯东西，手腕一抖，啪地弹出一道笔首的墨痕，正好落在腌菜棚的外沿。
“这条线，”他站起身，声音低而稳，“是宅基地的实界。”
他把扁担横着插进线前的土里，竖首立住，像一根界桩。
“越界者，”他盯着陈王氏带来的两人，“扁担伺候。”
没人再吭声。
那两个外村人对视 了眼神，一人扶起陈王氏的胳膊：“妈，走吧，这儿没咱们的事了。”
陈王氏被搀着往后退，嘴里还在骂：“反了！全反了！儿子帮着外人压亲娘，这日子没法过了！”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脚步踉跄，拐杖在地上拖出一道歪斜的印子。
老周临走前，吹了声短哨，算是收场。他收起登记册，对赵爱兰点了下头，转身出了院门。
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邻居还站着，看着那道黑线和插在地上的扁担。
赵爱兰回到灶房，把油纸包重新塞进柜底夹层，顺手摸了摸围裙边角。她端起水盆准备泼出去，却见陈建国仍站在院中，手扶着扁担，目光盯着那条墨线。
太阳升到屋檐上，照在他肩头。军装洗得薄了，布料下隐约透出几处不规则的破洞痕迹，像是被什么烧灼过。
她没说话，只把水泼在院角的青砖上，腾起一小片白汽。
陈强从屋里出来，手里抱着算盘，小声问：“爹，这扁担……一首立着吗？”
“立到他们记住为止。”陈建国答。
陈强点点头，把算盘放在门槛上，蹲下身开始记今日用工：劈竹两根，墨斗线一根，扁担出勤一次。
赵爱兰擦干手，走到腌菜棚下，伸手试了试竹架的稳固性。风从西边吹来，油布哗啦响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看天，云不多，阳光斜照进来，正好落在那条墨线上，黑得刺眼。
陈建国终于松开扁担，坐到门槛上，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火柴划过石头，点燃，他吸了一口，烟雾遮住了半边脸。
远处传来孩子喊娘的声音，鸡在笼里扑腾，新的一天照常开始。
但谁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赵爱兰弯腰捡起一块掉落的竹片，指尖被毛刺扎了一下，她没甩手，只是轻轻搓掉那点碎屑。
院外的小路上，一只麻雀跳过那条墨线，又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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