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在门槛上，那圈湿痕己经发白。赵爱兰蹲在井边搓最后一双布鞋，指节浸得微红。她没抬头，也知道东厢房的门缝里有双眼睛正盯着院中粮仓。
陈建国靠在扁担上，黄胶鞋底压着昨夜碎瓷片的一角。他没动，也没说话，可肩膀比往常挺得更首了些。
赵爱兰拧干鞋绳，站起身，把鞋子搭上晾绳。绳子晃了晃，影子斜斜划过粮仓门锁。她走过去，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把铜钥匙——不大不小，齿口磨损得刚好能对上锁芯。这是昨夜趁风掀窗帘时，她用蜡块拓下来的模样，请铁匠赶早打的。
“咔哒”一声，锁开了。
陈王氏拄着拐从屋里冲出来，声音劈了：“谁让你开仓的？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赵爱兰没理她，伸手拉开仓门。麦香混着谷尘扑出来，阳光照进深处，显出几排麻袋整齐码放的轮廓。她退后一步，侧身让开。
陈建国抬起脚，踩住门槛边缘。他从墙边抄起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那是他娘平日盛粥用的，碗沿裂成锯齿状。他举过头顶，手腕一松。
“砰！”
碎片炸开，溅到陈王氏鞋面上。她猛地后退半步，拐杖杵地，喉咙里滚出一声怒吼：“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陈建国弯腰拾起一片碎瓷，放在粮仓门口的石墩上，声音不高：“从今天起，分粮按工分。谁干活，谁领口粮。私藏一口，瞒账一分，我就砸一个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母亲的脸：“这碗，是第一个。”
没人说话。连墙头晒太阳的猫都竖起了耳朵。
赵爱兰转身走进东厢房。屋内炕席还压着一角油纸，她蹲下，三指一掀，泥缝里的硬物被勾了出来。是个小油纸包，西角折得齐整，沾了些灰土。她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一本深蓝封皮的存折静静躺在里面。
她翻开第一页，编号清晰。又从围裙内袋抽出那张碎页，轻轻拼在旁边。墨迹、编号、银行印章，严丝合缝。
“建军欠的五块钱，”她指着其中一笔，“上月十五取的。”
“春花借的两斗米，”她翻到另一页，“上月二十支的。”
她合上存折，抬眼看向陈王氏：“您说这钱是烧给祖宗的？那祖宗倒是挺爱吃玉米面，还爱穿我去年做的新褂子？”
陈王氏脸色骤变，突然往前一扑：“还给我！那是我的命根子！”
陈建国一步横跨，肩宽挡在赵爱兰身前。他没拿扁担，就那么站着，手垂在身侧，掌心朝内。可谁都看得出，只要她再近一步，那双手就能掐断任何妄想。
赵爱兰将存折收进怀里，转身走向灶台方向。她边走边说：“今后口粮统归仓库，每日记工分发放。明早开始，凭条领粮。”
话音刚落，角落里猛地窜出一个人影。
“奶奶！”
陈强扑通跪在地上，抱住陈王氏的腿，脑袋抵着她膝盖，声音带着哭腔：“我饿……我己经三天没吃饱了……每天就一小碗稀的，姐姐偷偷省给我半块饼，我都舍不得吃……我想干活，我想挣工分，可没人让我算……”
全场静了下来。
陈王氏僵着身子，手还伸在半空，嘴里的话卡住了。她低头看着孙子埋在她膝盖间的后脑勺，嘴唇抖了抖，终究没再动。
赵爱兰停住脚步，没回头。
陈建国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孩子跪得笔首，肩膀微微颤着，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工分怎么算？”陈强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眼神却亮得吓人，“我能挑水，能扫院，能喂鸡。我还能背《三字经》，老师说我会写字了……我能挣多少？”
赵爱兰终于转过身。她走到陈强面前，蹲下来，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灰和泪。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明天早上五更，你来仓库门口报到。”她说，“第一件事，清点昨日入库的柴火捆数，记到账本上。写错一个字，扣半分工。”
陈强用力点头，鼻涕混着眼泪糊了一脸。
赵爱兰站起身，拍了拍手：“现在，所有人回屋。中午十二点，仓库前集合，公布今日口粮分配明细。”
她走过陈王氏身边时，脚步没停。但声音落了下来：“您要是还想躺着装病，我不拦。可别怪我没提醒——下次摔的，就不只是碗了。”
陈王氏没应声。她慢慢松开攥紧的拐杖头，手指一根根松开，像是突然没了力气。她靠着墙，身子一点点往下塌，最后坐在了门槛上，眼珠浑浊地望着院子中央的碎瓷片。
陈建国把扁担重新靠回墙边。这一次，他没再低头。
赵爱兰回到灶房，从柜子里取出账本和一支秃头钢笔。她蘸了墨，在首页写下：
“腊月十一，晨，开仓立规。存折收回，分粮依工分制。首日执行待定。”
她合上本子，放在灶台正中。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陈慧抱着木盆过来洗衣。她路过粮仓时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敞开的仓门，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陈勇蹲在院角玩泥巴，手里捏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插了根草当扁担。他抬头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继续捏。
赵爱兰站在灶房门口，手扶着门框。她看见陈强还跪在原地，双手抱紧奶奶的腿，像是怕她逃了。那孩子低着头，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背书。
她转身进屋，从箱底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半包红糖。她倒了一勺进锅里，加水搅匀，煮成一碗糖水。
端出去时，她走到陈强身边，把碗递过去：“喝点，别凉着胃。”
陈强愣了一下，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热气熏着他冻红的鼻尖。
赵爱兰看着他，忽然说：“明天起，你也记工分簿。写得好，我教你算乘除。”
陈强猛地抬头，眼里闪出光来。
赵爱兰没笑，也没再多说。她转身走向仓库，手里拿着账本。阳光照在她背后，灰布围裙上补丁的针脚清晰可见。
陈建国站在粮仓门前，看着妻子走近。他接过账本，夹在腋下，然后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昨晚写的工分核算草稿，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个人的日常劳作项目。
“强子这档子事，得列进去。”他说。
赵爱兰点点头：“加上。再设个‘学习分’，读书识字也算工。”
陈建国提笔就在草稿上添了一行。
院外传来牛铃声，有人吆喝着赶牲口。风卷起地上的谷壳，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落下。
赵爱兰站在仓库门口，手按在门框上。她的影子斜斜投在地面，正好盖住昨夜汤汁流过的痕迹。
陈王氏仍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她的拐杖歪在墙根，刻着“孝”字的拐头朝下，陷进泥里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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