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院墙，赵爱兰蹲在粮仓门口，指尖划过一排陶瓮的边沿。她昨夜分完口粮后特意腾出两个空缸，本想留作周转备用，可其中一只此刻正渗出暗绿液体，顺着瓮底一圈缓慢洇开，气味刺鼻。
她没出声，只将手缩回围裙兜里，摸了摸那张折得方正的纸条——上面歪斜记着“盐三勺、辣椒二钱、姜五片”，字迹拖沓带钩，是陈建军惯用的写法。她轻轻把纸条塞进内袋，顺手揭开了瓮盖。
整缸辣白菜覆着厚厚一层白毛，像蒙了层灰布，底下菜叶早己软烂发黑。她盯着看了片刻，合上盖子，转身走向灶房。
陈建国正在院中磨斧头，听见脚步抬头，见她脸色沉静，便停了手里的动作。他没问，只等她说。
“建军拿了我的方子。”赵爱兰站在门槛外，声音不高，“昨夜我分粮时他还站在边上记账，今早就有人看见他往这缸里倒料。不是教出来的，是他偷的。”
陈建国放下磨石，站起身，黄胶鞋踩在碎草上发出脆响。他朝东厢房走去，推开门，里面没人。床铺凌乱，被子卷成一团，地上散落几片蒜皮。
他折身去了柴房。门虚掩着，建军蜷在角落，背靠稻草堆，右手小指不停残缺处，脸埋在膝盖之间。
“你试了？”陈建国靠着门框问。
建军没抬头，嗓音干涩：“你们不让我学……可我也想干活挣钱。我不想再吃剩饭，看人脸色……我就照着记下的东西做了，可它……它坏了。”
“你知道差在哪？”
“我不知道！”建军猛地抬头，眼里泛红，“盐我按量放了，辣椒也晒过，可它还是霉了！是不是你和嫂子根本就没打算教我？是不是觉得我一辈子都只能偷鸡摸狗？”
陈建国没答，只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中午饭没人动筷。陈勇扒拉两口就放下碗，悄悄溜到灶台边翻锅盖。陈慧坐在门槛上，低头拨弄算盘珠子，手指却迟迟没动。她昨晚起夜时看见灶房亮着灯，母亲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一排玻璃罐，正往纸上写“糖蒜·初试”。
那时己近三更，赵爱兰眼底泛青，手里钢笔轻颤，但每一笔都压得极稳。
此刻，她正从箱底取出半包红糖，又从药罐里挑出几片甘草。蒜瓣剥了一小盆，紫皮薄衣褪尽，露出洁白如玉的瓣肉。
“醋要新酿的，火候不能猛。”她低声自语，把糖、醋、甘草放进陶罐，小火慢煨。蒸汽渐渐升腾，带着一丝清甜辛香，冲淡了院中残留的霉味。
陈慧端来一碗热水放在灶台边，没说话，只是多添了根柴。
天黑透了，赵爱兰才揭开最后一罐。蒜瓣晶莹剔透，泛着琥珀色光泽，入口先是微辣，随即回甘，甘草的余韵缓缓浮起，不冲不腻。
她蘸笔写下：“腊月十二，夜，糖蒜成。可量产否，待观三日。”
第二天清晨，陈建国扛起斧头往后山去。竹林在村北坡上，他一路走得沉稳，斧刃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噼啪声从山坡传来，持续不断。一根根青竹应声倒下，他削去枝杈，扛在肩上走回来，肩头压出一道深痕。
他在院中坐下，开始劈篾。手指粗的竹条在他手中变得服帖，弯折、交叉、穿插，一只带盖竹筐渐渐成型。六只编好后，他并排摆在晒场中央，忽然哼起一支歌。
“向前！向前！向前！”
歌声粗哑，却不塌不颤，惊得檐下麻雀扑棱飞走。
陈勇听见了，举着扫帚冲出来，嘴里喊着：“爹！糖蒜车来咯！”他一脚踢翻一个空坛，碎片溅到墙根。
陈建国瞪他一眼，他吐舌头躲开，却又笑着跑回去扫地。
陈慧捧着一小碟糖蒜走到廊下：“娘说，新味要大家尝。”
建军迟疑着上前，夹起一粒放进嘴里。辣意先冲上来，紧接着是绵长的甜，甘草的气息在舌根浮现。他怔住，眼眶忽然发热。
“这……这不是败家吗？”他低声说，“红糖这么贵，拿来腌蒜？”
“旧路走不通，就得换一条。”赵爱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账本，“咱们卖辣白菜，别人也能做。可这个味，目前只有我会。”
建军低头看着手中的碟子，手指微微发抖。他慢慢蹲下，从筐里抓了把蒜头，开始剥皮。
“我能……学吗？”他问。
赵爱兰没立刻答。她走进灶房，拿出一张新纸，铺在桌上，提笔写下“糖蒜配方”西个字。
“从今天起，每日辰时三刻，来灶房报到。”她说，“记错一步，重来一遍。浪费一钱材料，扣半分工。”
建军用力点头，把残缺的小指藏进掌心。
陈慧偷偷翻开算盘背面，用铅笔写下一列数字：“蒜每斤三分，醋每两一分，红糖凭票……若每罐卖八分，需日产三十罐方可盈。”她迅速合上算盘，见母亲转头便装作在擦桌。
陈勇骑着扫帚满院跑，嘴里吆喝：“糖蒜出库啦！运往县城大巴扎！”
赵爱兰站在灶台前，往陶罐里倒入新一批蒜瓣。蒸汽再次升起，缠绕在她额角，湿了鬓边几缕发丝。
陈建国靠在扁担旁，袖口沾着竹屑，听见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娘，糖蒜没变味！”
他嘴角微动，抬手拍了拍身边的新筐。
建军蹲在廊下，面前小盆己积了半碗洁白蒜瓣。他剥得很慢，但每一瓣都完整无损。
赵爱兰翻开账本，在“副业记录”一页添上一行：
“腊月十三，晨，糖蒜首试成功。建军参与初工，记半分。”
她合上本子，伸手摸了摸围裙内袋——那张写着错误配方的纸条还在。她没烧，也没扔，只轻轻抚平了折角。
院中阳光渐暖，竹筐排列整齐，像一队等待出发的兵。
陈勇举起扫帚，指向天空：“前方三百米，发现敌情——王家坡李婶偷看咱们晾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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