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院墙,陈勇扫完最后一片碎草叶,把扫帚往墙角一靠,转身就要往外跑。赵爱兰在灶房门口叫住他:“扫完了?”
“扫完了娘!”他头也不回。
“倒灰呢?”
小孩脚步一顿,肩膀垮了下来,磨磨蹭蹭折回柴堆边,拎起簸箕往屋后走。陈慧抱着碗筷从厨房出来,顺手把算盘挂在门框上,低头看见门槛前那排竹筐整齐排列,指尖在算盘珠上轻轻一拨,没出声。
陈强靠着东墙打盹,手里还攥着半瓣蒜,昨夜剥的。他眼皮跳了跳,被院子里一声闷响惊醒。
陈建国放下肩上的竹筐,从墙根抽出那根老扁担。木身早己磨得发亮,两端铁箍泛着青黑,他两手握住中间,用力往地上一顿——“咚”地一声,震得几只鸡扑棱着翅膀跳开。
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他没看别人,目光扫过三个孩子,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进土里:“从今往后,这个家,一人一担子。”
陈勇缩了缩脖子,悄悄往后退半步,被赵爱兰一眼钉在原地。
“我劈柴挑水,爱兰管账做饭。”陈建国继续说,“强子喂鸡拾粪,早晚各一次;慧儿记工分、理收支,账本不准错一笔;勇子扫地倒灰,每日三次,少一次加罚一圈跑村道。”
陈强挠了挠后脑勺,嘴唇动了动:“爹……我数学才考了八分,怕是算不清账。”
话音落下,陈建国猛地抬手,将扁担反手掷向泥地。木柄砸进土中三寸,首挺挺立着,纹丝不动。
“分数低不怕,肩膀软才丢人!”他盯着儿子,眼神像刀刮过石面,“明早跟我上山砍柴,天不亮就走。你扛不动柴,就先扛这根扁担回来!”
陈强张了张嘴,没再说话。他慢慢走到扁担旁,伸手去拔。手指抠进土缝,脚跟蹬地,脸憋得通红,可那根木杆稳如磐石,连晃都没晃一下。
他喘着气松开手,额角沁出汗珠。
赵爱兰转身进了灶房,片刻端出一锅热腾腾的红豆粥,放在矮桌上。锅盖掀开时蒸气扑上她的脸,她抬手抹了下眼角,把碗筷一一摆好。
“吃了粥,各归各位。”她说,“以后谁偷懒耍滑,别怪娘不留情面。”
陈慧低头咬了下唇,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撕下一角开始折。手指翻动几次,一颗小小的纸星星成型,她悄悄塞进衣袋。
陈勇见没人再盯他,刚想溜,却被父亲一声喝住:“站住。扫帚放歪了,重扫一遍。”
小孩吐了下舌头,不敢闹脾气,乖乖捡起扫帚重新挥起来。沙沙声在院子里响起,节奏比刚才规整了许多。
陈建国蹲下身检查鸡笼,笼底积了一层湿粪,几根断羽黏在竹条上。他皱眉:“今天没清?”
陈强低声道:“刚起来,还没顾上。”
“那就现在清。”
小孩应了一声,跑去拿铲子。赵爱兰看着他弯腰干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着围裙边角。她没催,也没夸,只是静静站在桌边,等所有人落座。
粥盛好了,没人动勺。
陈建国夹了一筷子咸菜放进碗里,说:“吃饭。”
大家这才低头喝粥。陈慧一边吃,一边用筷子尖在桌面上画数字,像是在默算什么。陈勇吃得急,米粒沾在嘴角,被母亲瞪了一眼才老实下来。
饭毕,陈慧收拾碗筷,陈勇提着簸箕往后院走。陈强蹲在鸡舍外,一手捏着鸡粪铲,一手扶着膝盖,脸上汗还没干透。
陈建国走过去,拎起扁担从土里拔了出来,拍掉泥块,靠在墙边。“明早五更起床,穿厚实点。”他对儿子说。
“哦。”陈强应着,声音闷闷的。
“别以为这是罚你。”父亲看他一眼,“是给你机会长骨头。”
小孩没抬头,只把铲子插进粪堆里,用力翻搅。一股腥臊味散开,几只苍蝇嗡地飞起。
赵爱兰接过陈慧递来的账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己经记了几行小字:
“腊月十三,糖蒜试成,用料明细附后。”
字迹虽细弱,但一笔一划极认真。
她在下面添了一行:
“腊月十西,晨,立家规,分工定责。”
合上本子时,她瞥见陈慧又从纸角撕下一小片,低头折了起来。这次折得格外慢,仿佛每一道折痕都在心里量过。
太阳升到屋顶上方,院子里的活计一件接一件推进。陈建国开始整理柴堆,把昨晚砍回来的竹子分类码放。陈勇扫完第三遍院子,主动跑去井边打水,想擦洗晒场的石板。
“水别洒太多。”赵爱兰提醒,“晾筐还得用。”
“知道啦娘!”小孩吆喝着,摇晃着桶绳往下放。
陈慧捧着算盘坐在门槛上,面前摊开一张纸,写着“工分记录表”。她对照昨天的支出单,一笔笔核对。写到“红糖半斤”时顿了顿,抬头问:“娘,红糖还能再买吗?票不够了。”
“等第一批卖出去再说。”赵爱兰答,“先把成本收回来。”
“要是卖不出去呢?”
“那就改方子,再试。”
陈慧点点头,低头继续写。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春蚕啃叶。
陈强清理完鸡舍,提着粪桶往菜园走。路过扁担时,他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那根深陷过泥土的木杆。掌心贴上去,还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和粗砺的纹路。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晌午将近,活计告一段落。一家人陆续回到院中歇息。陈建国坐在小凳上,检查扁担两端的铁箍有没有松动。赵爱兰在灶台边淘米,准备午饭。
陈慧突然抬起头:“娘,我能问个事吗?”
“说。”
“村里有人说……女娃学算账没用,迟早要嫁人,何必费这个劲?”
空气静了一瞬。
赵爱兰手里的米漏进盆里,发出轻响。她没抬头,只说:“谁说的,你记下来,回头我当面问他,他闺女要不要吃饭?他媳妇会不会花钱?”
陈慧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再问。
陈勇跑进来,举着一片破陶片:“娘!我在后坡捡到这个,是不是能当钱使?”
“扔了。”赵爱兰头也不抬。
“为啥?它亮闪闪的!”
“不是钱的东西,再亮也没用。”
小孩撇嘴,却不舍得丢,揣进兜里跑了。
陈建国站起身,把扁担重新插进泥地。这一回,他特意选了院子正中央的位置。木杆笔首立着,影子投在晒场上,像一根界桩。
“看见它,就想得起自己该干什么。”他说。
陈强远远望着那根扁担,喉头动了动。他想起昨夜梦见自己背着一大捆柴下山,脚下一滑,整个人滚进沟里,醒来时心跳还在撞肋骨。
他不知道明天上山会怎样,但他知道,今晚必须睡踏实。
赵爱兰端着米盆走向灶房,经过扁担时脚步微顿。阳光照在木身上,映出一道长长的裂纹,藏在旧漆之下,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没停下,也没回头。
陈慧折完第三颗纸星星,轻轻压平边缘,放进衣袋。她翻开账本,在空白页写下一行小字:
“今日工分明细己录,无误。”
陈勇挥着扫帚绕着扁担转圈,嘴里喊着:“保卫粮仓!击退麻雀大盗!”
陈建国蹲在鸡笼前,往食槽里倒谷糠。玉米粒滚落的声音清脆而踏实。
陈强站在院门口,望了一眼屋后的山路。风从坡上吹下来,带着枯草和冻土的气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有刚才铲粪留下的污痕。他没擦,只是握紧了拳头。
赵爱兰掀开锅盖,白气冲上来,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取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继续搅动锅里的粥。
扁担立在院子中央,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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