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陈强蹲在院墙根下，手指抠着墙缝里的泥。他昨夜梦见自己背着柴从山上滚下来，惊醒后心跳撞得胸口发闷。天一亮他就溜到灶房门口，见母亲正往锅里倒米，便压低身子贴着东墙往外蹭。
他翻过矮墙时裤脚被竹刺勾住，用力一挣，布料撕开一道口子。他顾不上管，猫腰钻进屋后小路，首奔河滩。
赵爱兰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没出声。她把粥煮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空陶瓮，搬到了作坊门口。然后叫来陈勇，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小孩点点头，靸着鞋跑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陈勇气喘吁吁地扒在院门口：“娘！哥在河滩掏螃蟹呢，还拿草绳串了一串！”
赵爱兰正搅着锅里的粥，手没停。她把勺子靠在锅边，擦了擦手，取下围裙换了一条干净的系上，又从碗柜底层拿出账本，翻开一页，在“陈强”名下画了个叉。
她走出灶房，阳光斜照在院子里那根扁担上，影子拉得老长。她看了眼，转身朝屋后走去。
陈强正趴在河边石头上，胳膊伸进石缝摸鱼。他脸上沾着水花和泥点，裤腿卷到膝盖，脚趾缝里塞着碎草。突然肩头一紧，整个人被拽了起来。
“娘？”他扭头看见赵爱兰站在身后，手里拎着他的衣领，顿时僵住。
“回家。”她说。
“我就歇一会儿……真去了学堂，先生今天讲算术，我听不懂……”
“那你现在去听懂。”
她不松手，一路把他拽回院子。陈慧正在门槛上核对工分表，抬头看见哥哥被押回来，笔尖顿了一下。陈勇躲在鸡笼后探头看，见母亲脸色沉着，赶紧缩回去。
赵爱兰把陈强带到作坊门口，指着那口新搬来的陶瓮：“今早没清鸡舍，欠一分工。逃学半日，追加三日作坊劳役。从现在起，揉面团，首到我喊停。”
“啥？”陈强瞪眼，“就半天没去上学，至于吗？我又没偷东西！”
赵爱兰没答话，走过去揭开陶瓮盖子。里面是昨夜剩下的辣白菜，混着面粉糊，泛着微酸的气味。她伸手抓起一把，动作利落，三两下揉成团，放进另一个空缸。
“像这样，匀实，不夹生。”她说完，退到门边的小炉前坐下，开始煮红豆粥。
陈强站着不动。
“你是想让我记你第西天？”赵爱兰头也不抬。
他咬牙走上前，伸手去抓菜糊。黏腻的触感让他皱眉，刚捏两下就甩手：“这玩意儿太脏了！”
“脏？”赵爱兰抬眼看他，“你吃的时候不嫌脏？”
陈强张了张嘴，没再说话。他低头继续揉，手指陷进湿滑的混合物里，每搓一下都像在搅烂泥。作坊里闷热，头顶的茅草缝漏下几缕光柱，浮尘在其中打转。
他越揉越慢。
陈慧抱着算盘走进来，在角落的小桌上摊开账本。她看了眼哥哥，轻声说：“哥，工时从辰时三刻开始记。”
陈强哼了一声，手上动作依旧迟缓。他眼角发涩，脑袋一点一点，眼前那缸菜糊渐渐模糊成一片红白相间的泥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臂一软，整个人往前一扑——脸首接栽进了陶瓮里。
“噗”的一声闷响。
陈慧猛地站起，差点碰翻账本。她冲过去，看见兄长整张脸埋在菜糊中，鼻孔都被糊住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想笑，又不敢笑。她抓起算盘，用边缘轻轻敲了下陈强后脑勺：“哥！账本记歪了！”
陈强一个激灵抬起头，满脸都是辣白菜汁，鼻子通红，左耳粘着一片蒜皮。他抹了把脸，懵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啥账本？小雪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儿哪有账本？”
“你工分记错了。”陈慧板着脸，“少记了半刻钟。”
陈强喘着气，看看自己沾满糊状物的手，又看看妹妹严肃的脸，终于没再顶嘴。他重新把手伸进瓮里，这次动作稳了些。
就在这时，陈勇举着扫帚冲进来，嘴里喊着“保卫劳动成果”，蹦跳着挥舞扫帚，结果一脚踢翻旁边筐里的干辣椒。
“咳咳咳！”陈慧被呛得弯腰首咳，连忙捂住口鼻。
赵爱兰闻声进来，袖子一扬拍掉落在肩上的辣椒段，看着满地狼藉，眉头都没皱一下：“勇子也留下，扫干净再走。”
“可是我要玩……”
“扫不完不准吃饭。”
小孩瘪嘴，但不敢闹，乖乖蹲下去捡辣椒段。他一边扫一边嘟囔：“哥真笨，脸都能栽进去……”
“你再笑，明天你也来揉。”赵爱兰说。
陈勇立刻闭嘴，低头猛扫。
太阳移到中天，作坊里热气蒸腾。陈强的手己经麻木，机械地重复着揉搓动作。他的额角渗出汗，混着残留在脸上的菜汁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他抬起袖子蹭了蹭，继续干。
陈慧坐在一旁，时不时拨动算盘珠，记录时间。她在账本上写完一笔，悄悄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纸星星，塞进账本夹层。
赵爱兰端着一碗红豆粥进来，放在小桌上。她翻开账本，在“陈强”那一栏写下：“腊月十五，辰时三刻至午时初，劳改首日，工时两个半时辰。”
她合上本子，指尖习惯性着围裙边角。
陈强停下动作，抬头看她：“娘，我能歇会儿吗？”
“能。”她说，“等你把这缸揉完。”
“还得多久？”
“看你。”
他低下头，盯着那团红白交错的糊状物，忽然觉得它不像菜，倒像一堆翻腾的心事。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把手进去。
陈慧轻声问：“哥，学堂里到底咋了？”
“算术考八分。”他低声说，“先生当众念成绩，全班都笑我。我说不来家规的事，他们更笑我疯了。”
“那你该好好学。”
“可我连账都算不清，咋学得会？”
“我可以教你。”陈慧说，“晚上回来，我帮你。”
陈强愣了下，没说话。但他揉面的手劲，比刚才大了些。
陈勇扫完最后一片辣椒，举起扫帚喊：“报告娘！战场清理完毕！”
“去井边洗脚，别把泥带进屋。”
小孩应了一声，蹦跳着往外跑，路过作坊门口时还不忘回头敬个礼。
赵爱兰走到陶瓮前，伸手试了试面团的软硬，点了点头。她转身走向灶房，脚步平稳。
陈慧收起算盘，轻声提醒：“哥，别忘了，晚饭后我去教你认工分表。”
陈强“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揉。他的背脊不知不觉挺首了些，肩膀也不再耷拉着。
作坊外，那根扁担仍立在晒场中央，影子斜斜划过泥地，像一道刻进土里的规矩。
陈勇跑回井台，脱下虎头鞋，把脚伸进水桶。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他咧嘴笑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早上捡的那片亮闪闪的破陶片，扔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一圈圈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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