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把脚从水桶里抽出来，甩了两下，凉意顺着小腿爬上来。他拎起虎头鞋，靸着湿漉漉的脚丫子往屋檐下跑，裤腿卷到膝盖，沾着泥点子。
赵爱兰站在作坊门口，目光落在西厢房门缝里透出的一角粗麻布上。那布边蹭着门槛，拖出一道浅痕，像是有人急着往外拽什么重物。她没出声，转身回灶房，从碗柜底层抽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塞进围裙兜里，顺手把腰带系紧了些。
她走过去时，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陈春花半个身子探出来，肩头扛着鼓囊囊的麻袋，正用力往院墙根挪。她听见脚步，猛地回头，见是赵爱兰，顿了一下，咧嘴笑了：“哟，是你啊，我借床被子用几天，天冷了。”
赵爱兰不接话，只盯着她脚边那道拖痕，又看了看麻袋口露出的一角蓝底白花棉布——那是去年冬天她亲手给孩子们缝的里衬，不会错。
她伸手从兜里掏出那张纸，慢慢展开。纸面平整，墨字清晰，最下方还按着一个红指印。
“大姑，您要是借，得在这儿签个字。”她声音不高，却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写明借多久，到期归还。这是分家文书副本，您上回也看过。”
陈春花脸色一变，伸手就抢。她力气不小，一把将文书夺过去，看也不看，两手一扯，“刺啦”一声撕成两半，再一撕，扔在地上：“谁稀罕你这破纸！我家的东西，轮得到你立规矩？”
碎纸片飘落，有半张打着旋儿，贴在麻袋口。
赵爱兰没动，也没弯腰去捡。她只是静静看着陈春花，眼神像井水，沉得不见底。
“撕了也好。”她说，“公社存档那份还在，盖的是全家手印。您不认这张，可您签过的那一份，改不了。”
陈春花气得脸发紫，脖子上的青筋跳了两下：“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外姓媳妇，敢管到我头上？我拿自家东西，还要你点头？”
她抬脚就要走，麻袋一沉，肩膀歪了歪。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稳而重，一步一步踩在泥地上。陈建国背着扁担进来，肩宽如门板，影子投在院心，拉得老长。
他没说话，走到麻袋前，一脚踩住袋口，力道沉实。麻袋动不了。
陈春花瞪着他：“你干什么？这是我的东西！”
陈建国低头看她，眼神冷：“你说是你的，那你拿出来分家时分给你的那一份。你现在拿的，是登记在册、按工分分配的家用物资。你没签字领过这一床，就不能带走。”
“放屁！”陈春花尖叫起来，“我娘生我养我，这家里哪样不是我娘攒下的？你们当儿子儿媳的吃香喝辣，我就不能拿一床被子？”
陈建国仍不动，只转头看向赵爱兰：“清单带了吗？”
赵爱兰从围裙兜里取出另一张纸，递过去。
他接过，展开，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西厢库存明细：厚棉被三床，编号甲二、甲三、甲西。甲二由赵爱兰保管，甲三由陈慧登记入账，甲西昨夜入库，尚未分配。你扛的这床，编号甲西，入库单上有你弟妹三人签字，无你签名领取记录。”
他抬眼盯住陈春花：“你拿的是未分配公共物资，等同于偷。”
“你胡说！”她往后退一步，声音发抖，“谁证明？就凭你一张嘴？”
“还有这个。”赵爱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小票，是供销社的布匹购买凭证，日期是上个月初八，购货人写着“陈家赵爱兰”，品名“新棉二十斤”。
“这棉花了多少钱，多少工分，我都记着。”她说，“被子是我一针一线缝的，料子是我拿鸡蛋换的。你说是你的，那你拿出你买的票来。”
陈春花嘴唇哆嗦，想骂，却张不开口。
陈建国弯腰，一手提起麻袋，扛上肩，大步朝柴房走去。钥匙“咔哒”一声锁上木门，他把扁担靠回墙根，站首了身子。
“以后谁再动家里东西，不打招呼、不登记、不签字，”他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陈春花脸上，“我不用扁担，首接送公社。”
陈春花站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胸口起伏，手指掐着掌心。她狠狠瞪了赵爱兰一眼，转身就走，脚步踉跄，连头都没回。
院里静了下来。
风从墙头掠过，吹动晾衣绳上的旧布条。鸡笼里的母鸡扑腾了两下翅膀，咯咯叫了一声。
赵爱兰弯腰，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文书碎片。纸角己经沾了土，她轻轻拍了拍，叠在一起，攥在手里。
她转身要走，眼角余光瞥见西厢门口，那床被子还丢在墙根，一角撕裂，棉花露了出来。
她没去管。
傍晚，天色将暗未暗，灶房飘出饭香。赵爱兰在锅台前搅粥，陈慧端着碗进来添水，低声道：“娘，我刚才看见大姑那床被子还在那儿。”
赵爱兰舀了一勺粥，倒进碗里：“谁拿的，谁该去收。”
“可她不会再来了。”
“那就让它在那儿。”
陈慧没再说话，低头走了。
半夜，月光斜照进西厢，窗纸泛白。陈慧提着小油灯进来，灯光晃着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棵细瘦的树。
她走到墙角，蹲下身，把被子摊开。撕裂处有一拃长，她从袖子里摸出针线包，捏起一根细针，穿上线，在灯下眯着眼，一针一针缝起来。
线是浅蓝色的，针脚歪歪扭扭，但每一针都扎得结实。
她一边缝，一边低声说：“……小时候我发烧，是大姑背我去卫生所。她那时候还给我缝过褯子，针脚比我现在还乱。”
灯芯爆了个火花，她眨了眨眼，继续缝。
最后一针收好，她把线头咬断，轻轻抚平被面，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原位。针线包收回袖中，她吹熄油灯，轻手轻脚走出去。
赵爱兰站在院中槐树下，手里还捏着那半张残破文书。她望着西厢房门，良久不动。
风吹过来，文书碎片在她指间轻轻颤动。
她没说话，也没走近，只是把纸片重新折好，塞进围裙兜里，转身朝灶房走去。
陈慧从西厢出来，迎面碰上母亲。她低下头，没解释，也没抬头。
赵爱兰看了她一眼，脚步顿了顿，然后绕过她，走向灶房。
锅里的粥还在微沸，咕嘟一声，冒出个小泡。
陈慧站在原地，手指悄悄摸了摸袖中的针线包，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院中，那根扁担依旧靠在墙边，影子横在地上，像一道刻进泥土的线。
赵爱兰掀开锅盖，热气扑上来，模糊了她的眼镜。她取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时，目光落在灶台角落——那里压着一张纸，是明日的工分安排表。
她拿起笔，在“陈强”那一栏后面添了一行小字：“午后再加半个时辰算术练习。”
笔尖顿了顿，又划掉“再”字，改成：“必须完成。”
她放下笔，手指习惯性着围裙边角，站着没动。
灶火映在她脸上，光影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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