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粗糙的手指抚过一支火铳的枪管，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婴儿的脸颊。“这些老伙计啊，”他叹了口气，“年轻时也威风过。”
林烨正仔细端详着一支三眼铳的构造，闻言抬起头来。昏暗的光线下，老兵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每一道皱纹似乎都藏着一段故事。
“张师傅见过火器发威的时候？”林烨试探着问。
老兵的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光。“很多年以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俺那时还是个新兵蛋子，就跟现在的你差不多。”
他颤巍巍地走到一个木箱前坐下，示意林烨也坐下。库房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铁锈和火药味，偶尔从门外传来伤兵的呻吟声，更添几分凄凉。
“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张老头的声音带着某种仪式感的沉重，“蒙古俺答汗带着五万铁骑，像蝗虫一样扑向古北口。俺们守军只有三千人。”
林烨屏住呼吸。作为现代人，他只在史书上读过这些记载，而现在，一个亲历者就坐在面前。
“他们的马蹄声...”老兵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战场，“像是天边的闷雷，越来越近，震得大地都在发抖。然后你就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那黑线越来越粗，最后变成了一片移动的森林——那是数不清的长矛和旗帜。”
他顿了顿，从腰间取出一个烟袋，慢吞吞地装上一锅烟。火柴划亮的那一刻，林烨看见他持烟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们的火铳队排成三列，第一列放完退后装填，第二列上前...”老兵深吸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模糊不清，“可是蒙古人太快了。他们的轻骑兵像风一样卷过来，箭矢遮天蔽日。很多弟兄还没等到开枪的命令，就己经被射成了刺猬。”
库房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张老头猛地站起身，那动作敏捷得不像个老人。首到马蹄声渐渐远去，他才慢慢坐回原位，额头上却己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到现在，俺晚上做梦还能听见那种声音。”他抹了把脸，苦笑道，“蒙古人冲锋时的呼啸声——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嚎叫。他们一人三马，换乘不换人，一天能奔袭二百里。我们的塘报还没送到，他们的人马己经到了城下。”
林烨忍不住问道：“我们的骑兵呢？”
张老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朝廷的马政早就废弛了。好马都让权贵们牵去拉车游玩了，军营里剩下的都是些劣马瘦马。再说了...”他压低声音，“你会骑术吗？现在的年轻人，十个里有八个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这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林烨心上。他来自现代，虽然读过不少军事史，但首到此刻才真切体会到明朝边防的脆弱。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铁浮屠。”张老头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人马俱披重甲，只露两眼。我们的箭射上去，叮当一声就掉了。火铳要是打不中面门，就跟挠痒痒似的。”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库房最深处，吃力地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箱。箱盖打开时扬起一阵灰尘，里面躺着一支造型奇特的长枪，枪头带有倒钩，枪杆己经有些腐朽。
“这是钩镰枪，专门对付铁浮屠的。”老兵的指尖轻抚过枪身，“但要近身搏斗，就得用三五条人命去换一个铁浮屠。那些蒙古重骑，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精锐。”
库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几个士兵抬着个伤员匆匆走过，伤员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张老头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回来时面色更加灰败。
“看见了吗？”他指着门外，“这就是跟蒙古人交手的下场。他们用的箭头都带倒钩，射进肉里拔不出来。不少弟兄不是战死的，是伤后感染疼死的。”
林烨感到一阵反胃。现代医学常识让他明白，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一个简单的伤口感染就足以致命。
“朝廷就不管吗？”他忍不住问道，“边军伤亡如此惨重...”
张老头突然冷笑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太多的无奈和悲凉。“朝廷？朝廷里的大人们正在为该给皇上上什么尊号而争论不休呢。粮饷层层克扣，军械以次充好。就说这些火铳，”他踢了踢脚边的一支火门枪，“十支里能有五支打响就不错了，三支不炸膛就是万幸。”
他凑近林烨，压低了声音：“小伙子，看你是读书人，跟你说句实话：这边关怕是守不久了。蒙古人今年来了五六趟，一次比一次人多。咱们宣府镇的兵员不足定额的一半，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
林烨默然。史书记载最终明朝守住了边关，但那是以无数士兵的血肉之躯为代价的。而现在，他正站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
“不过...”张老头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要是咱们的火器真能好使，倒也不是全无胜算。嘉靖年间的时候，有个姓赵的御史整顿过火器营，那会儿蒙古人还真不敢轻易犯边。”
他走到墙边，指着上面一道深深的刀痕：“看见这个了吗？那是去年一个蒙古探子留下的。那杂种混进来看了一圈，临走时还嚣张地留了这个记号。”
林烨走近细看，那刀痕入木三分，显示出用刀之人臂力惊人。
“他们在笑话咱们呢。”张老头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笑话咱们守着个空架子！笑话咱们的火铳不如他们的弓箭好使！”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张老头的脸色骤变，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是巡哨的号角。”他侧耳细听，脸上的皱纹绷得紧紧的，“不是警报，是示警。”
林烨跟着他走出军械库，看见士兵们都在向城墙方向张望。夕阳西下，将城墙的轮廓染成血红色。远处的地平线上，几个小黑点正在快速移动。
“蒙古探马。”张老头眯着眼睛，“看来他们还没吃够苦头。”
林烨望着那些逐渐消失在天边的小黑点，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理论上的知识和现实的威胁在这一刻重合了，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可能在下一次进攻中丧生。
当暮色完全降临，军营中点起零星的火把时，林烨还在想着张老头的话。夜风中似乎真的传来了遥远马蹄声，也许是幻觉，也许是预警。
这一夜，许多士兵都和衣而卧，手边放着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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