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北京刚过元旦,寒风裹着细雪,刮得政研室主楼前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哗哗响。杜孟抱着刚装订好的“乡村治理年度报告”往综合局走,走廊里遇到人事处的老张,对方笑着递过来一张岗位调整通知:“杜孟,恭喜啊,局里决定调你去金融监管调研组,下周就报到,张组长特意跟领导争取的,说你懂基层、能抓问题,去金融组正好补短板。”
杜孟愣了一下,接过通知,“金融监管调研组”几个字烫得眼睛有点发花。他之前一首做基层治理和三农政策,对金融领域只停留在课本知识——清华双学位里的经济学课程,讲过货币银行学,却没见过真实的金融乱象。“张叔,我对金融不太熟,能行吗?”他有点忐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那上面记满了乡村调研的案例,突然要换成金融术语,心里没底。
“没谁一开始就熟,边干边学呗。”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金融组现在要做‘中小企业融资难’的课题,重点去温州调研,你之前跑过那么多基层,知道企业的真实难处,这就是你的优势。去了多跟组里的老吴学,他在金融口干了十年,懂行。”
回到办公室,张建国己经在等他,桌上放着一摞关于温州的资料:《2005年温州中小企业融资报告》《温州地下钱庄现状调查(内部参考)》。“知道你要去金融组,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张建国把资料推过来,手指点了点“地下钱庄”那本,“温州民营经济活,但正规金融跟不上,很多企业贷不到款,就去找地下钱庄,利息高得吓人,有的还跟外贸企业勾结,做虚假贸易套银行贷款——这是这次调研的重点,你得把‘地下钱庄’和‘企业融资’的真实关系摸清楚,别只看表面的‘贷款难’。”
接下来的一周,杜孟泡在国家图书馆和政研室的资料库里,恶补金融知识。他翻遍了《中国民间金融发展报告》,查到温州地下钱庄的规模——2005年大概有300家,主要集中在鹿城、瓯海两区,多伪装成“担保公司”“投资咨询公司”;还看到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中小企业从钱庄贷款的年利率普遍在36%-60%,是银行基准利率的5-8倍,有的甚至是“砍头息”——借100万,先扣20万利息,实际拿到手只有80万。
“这么高的利息,企业怎么还得起?”杜孟对着数据皱眉,突然想起之前在东莞调研时,有电子厂老板说“资金周转不开时,只能找朋友借高息钱”,当时没在意,现在才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地下钱庄的雏形。他给公安部的赵磊打了个电话——两人自从在职研究生班认识后,偶尔会联系,赵磊现在在治安管理局负责“经济犯罪侦查”相关工作。
“温州的地下钱庄?水深得很!”赵磊在电话里压低声音,“我们去年接到过举报,有钱庄跟外贸公司合作,签假的进出口合同,从银行套取外汇,再把钱转到境外,最后用高息贷给国内企业。你去调研时注意点,别打草惊蛇,要是发现具体线索,先跟我通个气。”
挂了电话,杜孟把“虚假贸易套贷”几个字圈在笔记本上,心里有了调研方向:不仅要查中小企业融资难的原因,还要摸清地下钱庄的运作模式,以及它们和外贸企业的勾结情况。
1月15日,杜孟和金融组的老吴一起飞往温州。飞机降落在永强机场时,天还没亮,舷窗外的温州笼罩在一层薄雾里,远处的工厂区己经有零星的灯光。“温州的老板都起得早,咱们今天先去鹿城的小商品市场,那里有很多做纽扣、拉链的小厂,融资需求最迫切。”老吴一边拿行李,一边跟杜孟说,“地方金融办会派个人对接,但咱们调研时别全听他们的,自己找老板聊,他们才会说真话。”
上午九点,两人来到鹿城小商品市场,密密麻麻的商铺挤在窄窄的巷子里,老板们有的在打包货物,有的在跟客户打电话,空气中弥漫着塑料和布料的混合气味。老吴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纽扣厂,老板姓王,西十多岁,头发有点花白,看到老吴就叹气:“吴同志,你们可算来了!我这厂想扩生产线,需要50万,跑了三家银行,都说我没有固定资产抵押,贷不了款。眼看订单要黄了,我总不能看着工人失业吧?”
杜孟跟着王老板走进车间,十几台机器正在运转,工人戴着口罩,手里拿着细小的纽扣,动作飞快。“王老板,银行贷不到款,您没考虑过其他渠道吗?比如担保公司?”杜孟故意问。
王老板愣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担保公司?那都是‘高利贷’的幌子!上个月有个‘诚信担保公司’找我,说能贷50万,年利率48%,还得先扣10万‘服务费’,我要是借了,就算赚了钱,也得全给他们,这不等于给他们打工吗?”
“那有没有老板借过?”杜孟追问。
“怎么没有?隔壁做拉链的李老板,去年借了30万,现在连本带利要还50万,还不上,厂房都被他们扣了!”王老板指了指巷子尽头,“那家‘诚信担保公司’就在前面的写字楼里,门牌号都没挂,要不是熟人介绍,根本找不到。”
下午,杜孟和老吴按照王老板指的地址,找到那栋写字楼。15层的走廊里没挂公司铭牌,只有一扇玻璃门,上面贴着“谢绝参观”。杜孟假装是“想贷款的企业主”,敲了敲门,一个穿黑色西装、戴墨镜的男人开了门,警惕地问:“找谁?有预约吗?”
“我是做玩具出口的,想贷100万周转,朋友介绍来的。”杜孟故意说得含糊,眼神扫过屋里——几张办公桌,上面放着电脑和文件夹,墙上没挂营业执照,反而贴着“风险自负”的纸条。
“贷款可以,年利率50%,借期半年,需要提供外贸合同做‘担保’。”墨镜男坐在椅子上,手指敲着桌子,“先扣20%的利息,实际拿到80万,到期还100万,还不上的话,你的外贸订单就得归我们处理。”
“为什么要外贸合同?”杜孟假装不懂。
“有合同就证明你有还款能力,不然我们怎么敢贷给你?”墨镜男不耐烦地挥挥手,“想贷就明天带合同来,不想贷就走,别浪费时间。”
出来后,老吴跟杜孟说:“这就是典型的‘钱庄+外贸’模式——他们要外贸合同,不是真的看还款能力,是想利用合同做虚假贸易,从银行套贷。比如你签个假的出口合同,报高货价,从银行拿到信用证,把钱取出来后,一部分还钱庄利息,一部分自己用,最后再用‘货物质量问题’取消合同,银行那边就不了了之。”
接下来的三天,杜孟和老吴走访了10家中小企业、5家“担保公司”,还找了温州银行的一位客户经理私下访谈。客户经理姓林,从业五年,说起虚假贸易套贷,一脸无奈:“我们也知道有的合同是假的,比如有个服装公司,每次出口的‘羽绒服’,单价比市场价高50%,明显不正常。可银行有放贷指标,加上企业能提供‘真实’的报关单和提单,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每家都去国外核实货物吧?”
杜孟还找到之前王老板说的“李老板”——拉链厂被查封后,李老板在市场里摆了个小摊,说起地下钱庄,眼圈就红了:“我借30万,是想给工人发工资,没想到利息越滚越高,他们还雇人来厂里闹,最后没办法,只能把厂房卖了,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调研结束前,温州金融办的同志请他们吃饭,席间说:“杜同志,老吴,其实这些钱庄也是民间融资的补充,中小企业贷款难是普遍问题,总不能让他们眼睁睁倒闭吧?只要不出大事,我们一般不干预。”
杜孟没反驳,只是把李老板的遭遇和银行客户经理的话记在心里——地方的“不干预”,其实是纵容了钱庄的疯狂,最后受苦的还是中小企业主。
回到北京后,杜孟用了两周时间,写出《温州地下金融风险报告》。报告里没有只批判地下钱庄,而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讲中小企业融资难的根源(银行抵押门槛高、信贷资源向大企业倾斜);第二部分揭露地下钱庄的运作模式(伪装成担保公司、高息放贷、与外贸企业勾结做虚假贸易);第三部分提出建议(放宽中小企业贷款抵押条件、建立民间融资监管平台、严查虚假贸易套贷)。
最关键的是,他在报告里首次提出“地下钱庄与虚假贸易的关联性风险”——“钱庄通过外贸合同套取银行资金,既放大了银行信贷风险,又让企业陷入高息陷阱,一旦企业违约,可能引发银行坏账和民间债务纠纷,形成系统性风险”。
报告提交后,金融组内部讨论时,有人觉得“过于危言耸听”,认为“民间融资是局部问题,不会影响全局”;但老吴支持他:“我跑了十年金融调研,没见过谁把钱庄和虚假贸易联系起来,杜孟这个发现很重要,得让领导重视。”
最终,报告被作为“内部参考”上报给国务院金融办。虽然没有立刻出台政策,但两个月后,金融办派人去温州做了专项调研,还借鉴了杜孟报告里的“民间融资监管平台”思路,在鹿城试点了“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这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杜孟坐在宿舍里,翻看调研时的笔记,李老板红着眼圈的样子、王老板无奈的叹气、墨镜男警惕的眼神,一一浮现在眼前。他在笔记本上写下:“2006年1月,温州调研,悟:金融风险从来不是孤立的,它藏在中小企业的车间里,藏在虚假的贸易合同里,藏在老百姓的血汗钱里。做金融监管调研,既要懂金融逻辑,更要懂实体经济的难处,不然政策就会隔靴搔痒。”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笔记本上,杜孟合上本子,心里突然很清晰——这次温州之行,不仅让他了解了地下金融的乱象,更让他意识到“金融与实体”“监管与民生”的紧密联系,这些认知,会在很多年后,帮他应对更复杂的金融走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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