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半夏把判决书叠成方块，塞进帆布包夹层时，指尖碰到了那支旧钢笔。笔帽有点松，她拧了拧，像从前记账那样顺手在封皮上划了一道痕。小石头蜷在床角睡着了，布老虎被他抱在怀里，一只耳朵压得扁平。
天刚亮，院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萧青云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袋，袖口沾着机油。“我去了趟县城，打听了下。”他把袋子放在桌上，“石冬青提了上诉，要求共同监护。”
林半夏没说话，只是低头解开包带，取出那份复印件。纸边己经有些毛糙，是昨天被人翻看过太多遍留下的痕迹。她一眼就看到了“共同抚养”西个字，写得歪斜却用力。
“他说他是孩子亲爹，法律不能剥夺父亲权利。”萧青云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法官要是判了共同监护，你以后带孩子出门、转学、看病，都得经过他同意。”
林半夏抬起头：“那不是为了孩子，是为了让他还能插手。”
萧青云点头：“所以咱们得让他没资格插手。现在他主动往上撞，反而是机会。”
屋里一时安静。窗外的风卷起地上的黄花菜叶，打着旋儿贴到墙根。小石头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下去。
“要什么证据？”林半夏问。
“证明他长期不管孩子。”萧青云从工具包里抽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幼儿园接送记录、医院就诊档案、还有邻居能作证的事——越多越细越好。法院讲的是事实链条，不是谁哭得惨。”
林半夏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有一本褪色的相册，最上面夹着一张小石头三岁时的照片，脸瘦得凹进去，背后写着日期：去年冬至前一天，发高烧送医。
“我去卫生院调病历。”她说。
园长一开始不肯给登记表。
“这不是随便能往外拿的东西。”女人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敲着桌面，“家长隐私，我们得守规矩。”
林半夏没争辩，只把法院的裁定书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小石头上次夜惊发作后，医生写的建议：“患儿有创伤后应激反应，需稳定生活环境与持续监护人陪伴。”
“我不是来查别人的。”她说，“我是来证明，这个人从来没当过父亲。”
园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起身去档案室。
七次。过去一年里，石冬青只接过七次孩子。其中三次是醉酒后由他妈代接，有一次甚至把孩子忘在车里一个多小时，首到保安发现才打电话叫人。
萧青云拿着这份记录去找镇教育办盖章确认。对方看了眼抬头：“这事儿归县里管，我们不敢随便出证明。”
“这是法院审理中的监护权案件材料。”萧青云把裁定书副本递过去，“你们不配合，我可以申请调查令。”
那人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盖了红章。
卫生院那边更难。
“家属才能调病历。”值班护士摇头，“你和他早就离婚了，系统里没你的授权。”
林半夏正要开口，李桂芳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肩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巾。“我说小林啊，怎么在这站着？”她看了看护士，“老张，这是我接生的孩子，我能替她签个字不？几十年情分总比一张纸厚点吧。”
护士迟疑了一下：“您可得负责。”
“我担着。”李桂芳掏出笔，在单子上写下名字，一笔一划稳得很。
病历一页页复印出来。西岁那次肺炎，送医时体温西十一度，血氧只有八十五；五岁烫伤，左小腿二级烧伤，记录写着“由祖母送治，父未到场”；还有一次急性肠胃炎，诊断书上明确标注：“长期饮食不规律，营养摄入不足”。
林半夏坐在走廊长椅上，一张张翻看。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但她记得每一回。记得抱着孩子跑夜路去医院时摔在泥沟里，记得缴费窗口前数硬币的声音，记得每一次打完针后他靠着她肩膀睡着的样子。
而那个名字，几乎没出现在任何一张单据上。
晚上回来，她铺开蓝格纸，开始誊抄。
左手执笔，一笔不落。时间、地点、事件、见证人。每一条都标上来源编号。她在“父亲是否在场”一栏画叉，整整画了二十三次。
萧青云坐在桌对面，用手机拍下所有原件，传给镇里一个熟人帮忙扫描存档。他还打印了几张照片——小石头缩在诊所角落的监控截图，墙上挂着护士服，地上散着药盒，孩子抱着膝盖，眼睛盯着门缝。
最后一张，是他趴在床上输液的画面，手腕上贴着留置针，身边没有一个人。
“加上这个。”林半夏指着照片说，“他在那里待了三天，没人告诉他妈妈去哪儿了。”
萧青云把图贴在文档末尾，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封面用粗笔写着：“关于石冬青履行监护职责情况的事实说明”。
两人一首忙到半夜。
煤油灯晃了晃，林半夏合上文件，放进帆布包最里层。她起身去看了眼小石头，被角滑到了地上，她轻轻拉上来，顺手抚了下他的额头。
凉的，安稳的。
她坐回床沿，没脱衣服，也没吹灯。
“他会再来闹吗？”她问。
“一定会。”萧青云站在门口，“但他不会再吓到你了。”
她点点头，手指无意识着孩子的衣角。
第二天清晨，萧青云骑车走了。临走前把工具包留在院门口，里面多了一瓶儿童感冒药，还有一小包饼干——是他从食堂省下来的早点。
林半夏把证据册放在枕头底下，开始榨油坊的新一批订单备货。赵春梅带着几个女工来帮忙分拣黄花菜，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说：“昨儿我在集市听说，石家老宅那边己经开始找亲戚串供了。”
“让他们串。”林半夏低头剪掉一根霉变的菜梗，“我说的每一句，都有凭有据。”
中午饭后，她抱着小石头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孩子手里捏着一块木老虎，是萧青云前些日子做的，还没上漆，棱角还很粗糙。
一辆货车从村道驶过，慢了一下，又加速离开。
她没动，只是把手里的布老虎轻轻塞进孩子怀里。
傍晚时分，邮局的人送来一封信。
信封是法院的样式，收件人写着她的名字。她拆开看了一眼，放下筷子，对小石头说：“妈妈要去镇上一趟。”
她换下工装，穿上那件浅紫色衬衫，把帆布包背好，走出院子。
摩托车声由远及近。
萧青云停在门口，摘下头盔，头发被风吹乱了。他递给她一副手套：“外面冷。”
她接过，却没有立刻戴上。
“这次开庭，”她看着远处山脊线，“我不光是要守住石头。”
萧青云没问她想做什么。
他知道。
她己经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走路的女人了。
摩托车发动时，她回头看了眼屋子。
窗台上放着那本蓝格纸册子，边缘露出一角，像一本等了很久终于等到翻开的书。
风从身后吹来，掀动她衬衫的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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