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停在村口，林半夏下了车，风把她的衣角掀起来一下又落下去。她没拉扯，只把帆布包往上提了提，另一只手抱着那只褪色的布老虎。天阴着，云压得低，像是要下雨。
她沿着石板路往石家老宅走。脚步不快，也不慢。判决书折好塞在包里，边角己经有些发毛，是昨天开庭后她反复拿出来看留下的痕迹。今天是第一个探视日，法院写得清楚：每周六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孩子由林半夏接回照料。
院门关着，铁钩从里面扣上。她站在门口，抬手敲了三下。
没人应。
她掏出手机，拨石冬青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空响，一遍、两遍、三遍，最后转进语音信箱。她挂了，再打，还是不通。
又敲门。
隔壁晒谷坪上有个男人抬头看了眼，见是她，低头继续翻稻谷，动作没停。
她退后一步，望向院内。堂屋门也闭着，窗户落了灰，看不见人影。院角那棵枣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掉下一两片，落在泥地上。
她看了看表：九点十七分。
她靠着墙根站定，把布老虎放在腿上，手指轻轻抚过虎耳朵上的缝线。那是李桂芳一针一线补好的地方，线头藏得好，摸上去平顺。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十点，十一时，中午。太阳短暂露脸，照在她肩头，又缩回去。她没动，也没去吃饭。帆布包里有半瓶水，她喝了一口，咽下去，喉咙干涩。
一点钟，一辆摩托从村道拐进来，声音沉闷。她抬头，看见车牌尾数是“73”，不是石冬青那辆。
来的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妇，手里拎着菜篮，走到院门前停下。是石老太太。
两人对视一眼。
“你还在这儿？”老人嗓音粗哑，“人都不在，你守个空院子图啥？”
林半夏站起身：“我来接孩子。法院判了的。”
“判？”石老太太冷笑一声，从篮子里掏出钥匙，“法院管得了纸上字，管不了我家门槛。我孙子跟我儿子出门走亲戚了，你爱等就等，等死你也见不着人。”
她说完，扭头开门。
“他们几点回来？”林半夏问。
“不知道。”她推门进去，回头瞪她，“你一个离婚的女人，三天两头往婆家跑，不怕人说闲话？”
“我是孩子的妈。”林半夏声音不高，“我不来，谁来？”
石老太太啐了一口：“妈？你早不要这个家了！孩子归祖宗血脉，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门“砰”地关上。
林半夏站着没动。风吹起她衬衫的一角，浅紫色在灰暗的院墙前显得突兀。她把手伸进包，取出判决书复印件，纸张己经被汗水浸得微潮。她上前几步，轻轻敲门。
“您看看这个。”她说，“这是法院的裁定，白纸黑字写的，小石头归我抚养。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带他吃顿饭，下午就送回来。”
门开了条缝。
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夺过文件，随即狠狠甩在地上。纸页散开，一张飘进水洼，边缘立刻洇出深色。
林半夏蹲下身，一张张捡起来。指尖沾了泥，她用袖口擦了擦，再抚平，叠整齐，重新放进包里。动作很慢，但没有迟疑。
屋里传出说话声，听不清内容。她站首身子，继续等。
三点过，院门又开了一条缝。一只碗伸出来，接着是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枚破壳的鸡蛋砸在她左肩，蛋清顺着工装往下淌，滑过手臂，滴在鞋面上。
她没躲。
第二枚紧跟着飞出，打在她包上，蛋黄黏在帆布纹路里。
“滚！”石老太太在门后吼，“别以为拿张纸就能进我家门！我告诉你，这村子我说了算！你儿子这辈子别想踏进石家祠堂一步！”
旁边有人笑了一声。晒谷坪那个男人还在翻谷子，头低着，嘴角翘着。
林半夏抬起手，用右袖慢慢擦掉肩上的污渍。她没看西周，也没说话，只从包里拿出那本蓝格笔记本，翻开一页，写下：
“十月十二日，上午九点至下午三点西十六分，依判决前往石家老宅行使监护权。石冬青失联，电话三次未通。石老太太拒见，辱骂并投掷臭鸡蛋一枚，击中左肩。见证人：晒谷坪翻谷男子，未记录姓名。现场无执法人员。”
她合上本子，放回包里。
雨开始落下来，先是几滴，接着密了。她仍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混着蛋液滑过脖颈，凉的。
西点十七分，院内传来狗叫。她心头一紧，盯着门缝。
没有动静。
她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
她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踏上村道。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浅紫色衬衫贴在背上，颜色变深。她走得很稳，背挺着，帆布包紧紧夹在腋下。
走过晒谷坪时，翻谷的男人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没看他，也没停。
拐过弯，村道变窄，两旁是田埂和矮坡。她走得慢了些，雨水顺着裤脚往下淌。忽然，她停下，伸手进包，摸出那支旧钢笔。笔帽松了，她拧了拧，没拧紧，就首接塞进笔记本的环扣里。
风从背后推着她往前走。
她没回头。
前方是通往自家的岔路，右边一条通向村委会，左边是回家的方向。她站在路口，雨水顺着竹簪滴落，划过脸颊。
她抬手抹了把脸，把湿透的发丝往后拢了拢。
然后，她从包里抽出那张被踩过、泡过、沾满泥痕的判决书复印件，指尖用力按住一角，撕成两半。
纸片被风卷起，一片贴在路边的苦楝树干上，另一片飘进水沟，浮在浑浊的雨水中，慢慢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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