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半夏推开屋门时，肩上的湿布老虎蹭到了门框，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没放下它，径首走到桌前，把那张泡过雨水、沾着泥点的判决书平铺开来。纸角，她用搪瓷缸压住一边，又拿账本镇住另一边。灯还没开，屋里昏着，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映在纸面上，字迹有些发灰。
她坐下来，翻开蓝格笔记本，从头念那天的记录。声音不高，一句一句，像在核对什么。念完最后一条，她停了几秒，合上本子，左手无意识地了下小石头睡衣的边角——那件衣服就搭在床头。
然后她起身，背起帆布包，转身出了门。
农机站的铁皮屋顶被雨打了一夜，檐下还在滴水。萧青云正蹲在拖拉机旁拧螺丝，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站在院子中央，头发还湿着，工装贴在身上。
他站起身，没说话，进屋拿来一条干毛巾递过去。
林半夏摇头，“我不冷。”她把手伸进包里，取出那本蓝格本，翻到最新一页，“他们不让我见孩子，法院的裁定当废纸踩。我想通了，光靠这张纸不行，得让别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青云拧紧最后一颗螺帽，抹了把脸上的油污，“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但我不能再等他们施舍一点时间。我要拍下来，记下来，每一回他们不让见，每一次他们骂我，我都得留下东西。”
萧青云沉默片刻，转身进了值班室。出来时手里多了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卷了毛。他指着后排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孙秀云，我同学，在县电视台做记者。前阵子她来村里拍春耕，还问起你。”
林半夏接过照片，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
“现在就联系她。”
当天傍晚，一辆旧自行车停在村口小卖部门口。孙秀云穿着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外套，背着一台老式录像机，镜头盖别在胸前口袋。她在晒谷坪边上见到林半夏，第一句话是：“你写的那些记录，比新闻稿还准。”
两人走进林半夏家的小院。天己擦黑，厨房飘出米汤味。孙秀云把设备放在饭桌上，打开录像机后盖检查磁带，“明天开始，你每次去石家老宅，都带上这个。固定拍：时间、地点、门的状态、有没有人应门。如果有人扔东西，别躲，对着镜头录下来。”
“他们会发现我在拍。”
“那就让他们发现。”孙秀云语气平静，“你有权利探视孩子，也有权利记录过程。只要不闯入私人区域，合法取证，没人能说你不对。”
林半夏点头。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她抱着布老虎，手里提着录像机，再次走到石家老宅门前。摄像机支架绑在竹竿上，架在墙头，镜头对准大门。她掏出手机看时间，按下录制键。
门依旧紧闭。
她敲了三下。
没有回应。
她退后两步，举起摄像机，对着门牌编号和锁扣拍了十秒，再转向地面——昨天鸡蛋壳还在，混着泥水结成暗斑。
她低头对着麦克风说：“十月十三日，上午九点零七分，依法院裁定进行第二次探视。石冬青未出现，电话无人接听。门锁闭，无人应答。现场遗留昨日投掷物残迹。”
话音刚落，院内传来狗叫。
她没动，继续拍摄。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门缝里忽然探出一只扫帚，把地上蛋壳残渣猛地扫进院内。扫帚缩回去，门依旧关着。
林半夏把这一段完整录下，关掉机器，取下磁带放进帆布包夹层。
下午，孙秀云换了身卫生普查员的制服，挎着药箱，挨家走访村东几户老人。她问得轻巧：“听说石家那娃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夜里哭不哭？”
一位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择菜，抬头说：“哪是玩，是没人管！他爹一走就是几天，孩子饿了自己翻灶台剩饭吃。”
另一户人家的男人插嘴：“上个月半夜听见小孩在哭，敲他家门，石老太太隔着窗吼‘死不了’。”
孙秀云悄悄按下录音笔。
傍晚，三人围坐在林半夏家堂屋的方桌旁。煤油灯罩裂了道缝，火苗偏着一侧。孙秀云把录音整理成文字，铺在桌上。林半夏逐字看过，补充了一句：“小石头有夜惊症，以前都是我抱着哄。现在没人管他，他只能抱着布老虎缩墙角。”
萧青云坐在角落，默默听着，偶尔抬头看一眼小石头熟睡的方向。
“这些够了吗？”林半夏问。
“够了。”孙秀云把所有材料装进一个牛皮纸袋，“视频、录音、文字记录、医院病历复印件，再加上你的叙述，可以剪一段三分钟的短片。标题我想好了——《一位母亲的探视日记》。”
她收起设备，把录像带单独放进防潮袋，“明天一早我就回县里，首接交编辑部。只要排进民生栏目，全县都能看见。”
林半夏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包新毛巾，“路上带着，换洗用。”
孙秀云接过，笑了笑，“不是采访任务，不用报销凭证。”
她背上包，推着自行车出门。
萧青云跟着走出来，帮她把录像机绑牢在后座。两人低语几句，他递过去一张写着号码的纸条，“有事打我电话。”
孙秀云点头，跨上车，蹬了几下，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
萧青云站在路口没动，回头望向林半夏家亮灯的窗户。屋里，她正把新录的磁带放进抽屉，顺手锁上。
她坐下，打开录像机回放功能。画面里，她站在石家门前，声音清晰：
“十月十三日，上午九点零七分……”
她看了一遍，又按了重播。
灯影晃动，她的手指在播放键上停住。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抬头看向门口。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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