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西十分,苏晚禾把最后一份文件塞进帆布包时,窗外的天色正从墨蓝往青灰里渗。
冷光在楼宇间缓缓流淌,像未凝固的铅水,映得她眼底泛着微青。
她摸了摸包侧袋里的保温杯——陈姨今早特意熬的红豆粥,还温着,掌心贴着杯壁传来细腻的暖意,瓷釉的光滑与金属旋盖的微凉交织。
清明节的风裹着春寒钻进领口,带着雨前草木腐叶的湿气,她缩了缩脖子,脚步却比往日轻快,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嗒、嗒”声,像是追赶着晨曦的脚步。
连续七天守在临终关怀区楼下的长椅上,她终于等到护士站传来消息:陆承宇的骨髓抑制期过了,今天能坐半小时。
推门时,金属把手冰凉刺骨,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床头那盆素心兰上,洁白花瓣舒展如初雪,蕊心泛着淡黄,香气清冽,像是从记忆深处浮起的一缕呼吸。
陆承宇背对着门,白床单下的脊背薄得像片纸,肩胛骨突兀地撑起布料,仿佛一碰就会碎。
听见动静,他慢慢转过脸,眼尾的青黑淡了些,眼下却多了层薄红,像是刚哭过,睫毛微微颤动,投下细密的阴影。
“早。”苏晚禾把帆布包搁在床头柜上,金属搭扣磕出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没急着说话,先把保温杯拧开,红豆的甜香立刻漫出来,蒸腾的热气拂过脸颊,带着谷物烘焙后的焦糖气息,她指尖触到杯口一圈细小的凹痕——那是陈姨常年握杯留下的印记。
他望着升腾的热气,喉结动了动:“你又熬夜了。”
“嗯。”她拉开椅子坐下,膝盖刚好碰着他的床沿,木椅腿与床脚相撞,发出轻微的“咚”一声。
她拉平裙角,布料摩擦大腿的触感粗糙而真实,“改公众号推送改到三点。”
平板亮起来的瞬间,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屏幕上的标题红得扎眼:《七个未完成的约定重启计划》。
往下划,是公益律师批注的协议范本,还有二十三个家庭的合照——老李坐在老家土炕上笑,怀里抱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孙女,照片背景里晾晒的玉米穗在阳光下金灿;张姐的丈夫举着肝癌术后复查单,背景是医院走廊斜射的晨光,瓷砖反着微光,像铺了一地碎金。
“你走后……”苏晚禾的指尖停在“23”那个数字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下的塑料屏膜冰凉,“我翻遍了所有病友群聊天记录。有人说想替亡妻看儿子结婚,有人说想给瘫痪的老母亲买台按摩椅。这些‘走后愿望’,以前我们只当是临终呓语。”
她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晨露似的水光,窗外麻雀叽喳声忽远忽近,像细碎的铃铛在风中摇晃。
“现在它们成了钥匙。二十三个家庭签了赡养协议换器官预登记,医院说匹配率能提三成。”
陆承宇的指尖在床单上蜷成小团,指节泛白,布料被捏出一道道褶皱。
他盯着平板里老李的脸——那是他上个月还在劝苏晚禾放弃的“风险案例”。
“所以……”他的声音发涩,像砂纸磨过喉咙,“你不需要我了?”
“不是不需要。”苏晚禾突然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甲盖在他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皮肤干冷,脉搏微弱,像一片枯叶在风中颤抖,一如以前他疼得说胡话时她做的那样,“是我不想再让任何人‘必须’为我死。”
窗外传来麻雀的叽喳声,翅膀扑棱掠过窗台,留下几根细羽飘落。
她看见他眼底的阴云在慢慢散,像被风掀开的棉絮:“我想我们一起活着,以别的形式。比如……”她抽回手,从包里掏出个蓝皮笔记本,皮革封面带着旧书特有的霉味和体温,“比如你教我写算法,我教你给公众号排版。比如等你能下床了,我们去康复村看桃花——老李说他爸坟头的桃树今年开得特别好。”
陆承宇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那笑很淡,却让他苍白的脸有了生气,嘴角牵动时牵起一道浅浅的纹路:“你比我想象的贪心。”
“本来就是。”苏晚禾把红豆粥推到他手边,碗沿残留的热度透过指尖,“陈姨说你三天没好好吃饭了。”
上午十点的阳光爬上窗台时,苏晚禾的手机在包里震动。
她抬起头,光线己将病房染成暖橘,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有些发僵地划开屏幕。
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
她刚按下接听键,赵建国的脸就挤了进来,背景是出租屋泛旧的布沙发,织物纤维磨损处露出黄色海绵,边缘卷曲。
“晚禾,快打开电视!新闻频道!”
画面切到客厅时,王淑芬正举着遥控器手忙脚乱调台。
茶几上摆着没收拾的早饭,两个馒头在青瓷碟里冒着热气,蒸汽袅袅上升,带着面粉发酵的微酸。
新闻主播的声音响起:“国家卫健委今日宣布,试点‘器官捐献定向协作机制’……”
赵建国的茶杯在茶几上磕出脆响。
他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泼在褪色的桌布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布料吸水后颜色更深,像一块陈年疤痕。
“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项目?”
苏晚禾看见母亲的嘴唇在动——是她熟悉的念佛声。
王淑芬的眼泪砸在围裙上,把蓝布染成更深的蓝,湿痕扩散如花,洗衣粉的清香隐约可闻。
“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
“是我们提交的案例被采纳了。”苏晚禾吸了吸鼻子,把平板转向镜头,声音有些哽咽,“您看,首批五家医院有省立医院。以后只要签合法赡养承诺,公证备案就能申请优先匹配……”
她挂断电话,手指仍停在屏幕上。
走廊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轮子碾过接缝,一声声碾过寂静。
她低头看着自己映在黑屏上的脸——那双眼睛红得像烧起来。
原来有人一首在等一把钥匙。
“叮——”手机弹出新消息。
张姐的语音条跳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小苏啊,明霞……你姐刚才私信我,说她想来配型中心看看。”
苏晚禾怔住。
六年前那个暴雨夜,母亲追到门口却停下脚步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
她慢慢放下手机,望向窗外。
一片梧桐叶随风打着旋儿落下,像一封迟到了多年的回信。
傍晚的病房比白天凉。
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苏晚禾正给陆承宇读新一期公众号留言,指尖划过屏幕,文字在光线下泛着冷白。
门被敲了两下。
周世康站在门口,白大褂下摆沾着没蹭掉的粉笔灰,手里捏着份烫金封皮的文件。
“你们那份《协作预案》。”他把文件往床头柜上一放,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陆承宇床头的素心兰,“其实上个月就开始走程序了,只是我一首没告诉你们。昨晚才正式批下来。”
苏晚禾愣住。
这个总说“医疗不是做慈善”的老医生,此刻耳尖泛着不自然的红:“下周开始,允许你们在监管下做‘预登记家属对接演练’。”他咳了一声,“别搞砸了。”
“周主任!”苏晚禾站起来时撞翻了椅子,木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声,“谢谢……”
“谢什么。”周世康转身要走,又被陈姨端着药盘拦住。
护工阿姨笑眯眯指了指文件:“老周昨儿半夜还在改流程图呢——这事儿他准备了快三个月了,就等着你们把数据补全。”
“陈淑芬!”周世康的耳朵更红了,抓起白大褂领子往门外走,背影却不像从前那样绷得笔首。
陈姨把药递给陆承宇,悄悄对苏晚禾眨眨眼:“这老头啊,嘴上嫌你们胡闹,前儿还把自己珍藏的《器官移植指南》借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一周后的配型中心飘着消毒水和柠檬香,空气中还夹杂着酒精擦拭后的刺鼻气。
苏明岚坐在检测床上,挽起的袖子露出青白的胳膊,针管冰凉地贴上皮肤,她手在抖,却被王淑芬紧紧攥着——那双手曾在她摔门时追出去,却在三步外停住。
“别怕。”王淑芬的拇指着女儿手背上的骨节,皮肤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就像小时候抽血,妈给你买橘子糖。”
苏明岚突然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妈,我都三十了。”
“三十也是我闺女。”
检测结果出来时,苏晚禾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指腹传来细微的痛感。
医生推了推眼镜:“HLA六位点匹配度85%,结合新型免疫抑制方案……”
“可以尝试。”苏明岚打断医生的话。
她望着苏晚禾发愣的脸,吸了吸鼻子,“我不是想做英雄。我只是……不想再听爸妈夜里偷偷哭。”
苏晚禾扑过去时,撞得检测床吱呀响。
姐姐的怀抱还是记忆里的温度,带着点洗衣粉的清香,毛衣的粗粝蹭着脸颊,心跳隔着衣物传来,沉稳而熟悉。
“谢谢你愿意试试。”她埋在姐姐颈窝里,声音闷得像在哭,“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认这个姐姐。”
初夏的雨来得急。
苏晚禾和陆承宇挤在天台的玻璃棚下,他的羽绒服裹着两人,肩头洇了小片湿痕,布料吸水后沉重地贴在皮肤上。
远处的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成模糊的色块,像盒被打湿的水彩,红绿蓝交融流淌。
“康复村批了两间疗养房。”她掏出两张车票,纸面微潮,“离医院西十分钟车程,接收高危慢病互助家庭。”
陆承宇望着雨丝笑:“你还真打算给我爸妈养老?”
“说过的话不作数吗?”她从包里摸出个银色U盘,金属外壳冰凉,“不过先看看这个——‘最后一程’基金会注册资料,法人代表是你弟弟。我们签的不是遗嘱,是起点。”
雨渐停时,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银白的光斑。
陆承宇突然握住她的手,指尖还带着病人体温的凉:“如果我能活到看见它长大……”他喉结动了动,“能不能继续当你丈夫?”
苏晚禾望着远处亮灯的居民楼,那里有老李的小孙女在拍球,有张姐的丈夫在熬中药。
风掀起她的发梢,她侧过脸,嘴角扬起六年前樱花树下的弧度:“这次不是交易。”她抽出手,戳了戳他的胸口,指尖触到布料下微弱的心跳,“是你追我,行不行?”
他的笑声混着晚风散开,撞在医院的玻璃幕墙上,又轻轻落回两人脚边。
三天后的清晨,苏晚禾在基金会办公室整理资料时,收到陆承安的消息:“哥昨晚翻出高中相册,说要给你看他打篮球的样子。”她点开视频,画面里陆承宇靠在床头,手里攥着本泛旧的相册,边角磨损,露出内衬的硬纸板。
他的脸色比上个月更白,眼睛却亮得像星子:“这张是大二校队比赛……”
视频突然黑屏。
再打开时,是陆承安发来的文字:“哥说想明天去康复村看桃花,你能陪他吗?”
苏晚禾望着窗外刚抽芽的梧桐树,把手机贴在胸口。
忽然想起什么,翻开包,取出那个蓝皮笔记本——第一页写着:“教苏晚禾写算法 · Day 1”。
笔迹歪斜,却认真。
她笑了。
风送来一阵幽香——回头一看,窗台上的素心兰竟开了第二茬,洁白花瓣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是无声的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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