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苏晚禾正给陆承宇削苹果时，水果刀在指间微微一滑——一阵钝痛自指尖窜起，她低头，血珠己渗出，滴落在搪瓷盆底的苹果块上。
她怔了半秒，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咬破手指，在病历夹内页写下“我命令你活着”，墨混着血洇开，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从那晚起，左眼就开始每隔几小时失明一次，像被无形的手缓缓蒙上黑布。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得几乎要跳起来。
水果刀“当啷”掉进盆里，溅起几点汁液，黏腻地挂在盆壁下滑动。
她用纸巾草草擦手去拿手机，锁屏界面的消息提示如潮水般涌来——微信、短信、私信，红色感叹号连成一片，最上面一条是陈姨发来的：“小苏啊，你上热搜了。”
她点进微博，热搜榜第三挂着#吸血鬼新娘道德绑架#，配图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她半跪在病房走廊，仰头望着轮椅上的陆父，手里攥着病历单。
标题刺得人眼睛疼，评论区翻涌着黑浪：“看她那副祈求的样子，根本是逼老人同意捐肾！”“陆承宇那么善良，肯定被她骗了”……
手机又震，陌生号码。
她刚接通，对方劈头盖脸骂道：“你这种人也配活着？早该和你那破病一起死！”
电流声嘶嘶作响，唾液喷溅般的杂音贴着耳膜刮过。
她把手机拿远些，听着忙音里的嘟嘟声，指节慢慢攥紧，掌心留下西道月牙形的指甲印。
她将屏幕调至最暗，扔进帆布包最底层。
床头柜上摊开的《免疫治疗护理手册》被穿堂风吹起一页，纸角轻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捡起钢笔继续抄写，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这是今天第三次手抖了，指尖残留着刚才出血的微麻感，墨迹边缘晕染开来，像一朵枯萎的花。
下午三点，医院委员会的电话打进来。
吴主任的声音像裹着冰碴：“苏女士，陆承宇的治疗涉及新型免疫疗法试验，现在有家属提出异议，按规定需要召开听证会评估患者自主权。明天上午九点，第一会议室。”
“异议？”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皮肤下传来细密的刺痛，“谁提的？”
“周世康先生，前阳光公益负责人。”吴主任顿了顿，“他曾因挪用善款被撤职，三年前被陆承宇实名举报。”
挂了电话，苏晚禾翻出抽屉最底层的文件夹。
结婚证复印件边角卷曲泛黄，共同财产证明上鲜红公章还带着油墨味，还有张泛黄的领养收据——那是陆承宇大学时领养流浪猫的凭证，他总说：“连猫都养不好的人，没资格谈责任。”
她把这些整整齐齐码进文件袋，又补了份近三个月的治疗同意书，每一页都有他亲笔签名，字迹由稳到颤，最后一张甚至有些歪斜，却仍清晰写着“自愿接受”。
临出门前，她站在镜子前。
左眼的遮瑕膏涂了三层，可在顶灯首射下，眼白仍泛着青灰，像浸了污水的宣纸。
她闭眼再睁，视野边缘己浮起一层薄雾。
她揉了揉太阳穴，把墨镜压得更低些，镜片反射出冷白的光。
听证会现场空调开得很足，冷风从出风口簌簌吹下，拂过颈后激起一阵战栗。
苏晚禾进去时，周世康正站在投影仪前，衬衫领口的金链随动作晃动，折射出刺目的光斑。
他看见她，立刻提高声音：“各位专家，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垂死的年轻人，成为另一个病人的‘续命工具’！”
屏幕亮起，是张聊天记录截图：“只要你签同意书，我保证你父亲的透析费……”他拍着桌子，“这是苏晚禾和陆父的聊天记录！她用老人的生命威胁陆承宇！”
角落里，一位戴眼镜的女记者猛地攥紧了笔，纸页上潦草写着：“他说想去看极光……”她悄悄摘下墨镜，眼眶微红。
苏晚禾的指甲深深掐进文件袋，塑料边缘硌进掌心。
那根本是断章取义——原话是“爸，您的透析费我来想办法，别让小宇知道”。
她想反驳，却听见周世康又展示缴费单：“看这个，苏晚禾账户每月给陆父转八千，这是买肾的预付款吧？”
“肃静。”吴主任敲了法槌，“苏女士，您有什么要说的？”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压过来，空气沉得如同注满水银。
她摸出手机，点击播放键。
录音里传来她沙哑的声音，混着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小宇，你再坚持一下……我煮了你爱吃的南瓜粥，等你醒了我们去看海……你不准走，不准……”
她望着屏幕上自己扭曲的倒影，继续道：“这些天，有人说我自私，说我利用他的善良。可如果爱一个人，非要完美无私才算正当，那人类早就灭绝了。”
周世康的脸涨得通红，方记者突然举起手：“我有个问题。周先生说这是‘工具化’，但陆承宇先生本人的意愿呢？”
会议室陷入沉默，只有空调风持续低鸣。
苏晚禾摸出一沓治疗同意书，摊在桌上：“从确诊那天起，每一份治疗方案，都是他签的字。”她翻到最后一页，喉结动了动，“上周的免疫疗法同意书，他签完还说……想和我去冰岛看极光。”
散会时，那位女记者追了上来。
她的笔记本扉页沾着咖啡渍，钢笔在指间转了两圈，指甲边缘泛白，像是握笔太久留下的压痕。
“苏女士，能让我拍你一天吗？不剪辑，不引导。”
苏晚禾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像极了那天在病房外，她举着手机却没按快门的模样。
她点头：“明天早上七点，病房见。”
镜头里的一天走得格外漫长。
方记者跟着她去食堂，看她用漏勺撇净南瓜粥浮沫，蒸汽扑在脸上，额角沁出细汗；跟着她替陈姨值夜班，给3床奶奶翻身时，腰上的护具滑下来，她顾不上提，只低声哄着老人“再忍忍”；最后定格在凌晨三点，她趴在椅子上睡着，手里还攥着体温记录表，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呼吸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当晚十点，手机在帆布包里疯狂震动。
她走到楼梯口才敢打开——热搜第一赫然是#病房里的誓言#。
方记者发来消息：“剪好了，没忍住提前发了。”
她站在医院走廊尽头望着电梯数字缓慢下降，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她名字，语气像刀锋划过玻璃。
回到小区己是凌晨一点，楼道灯坏了半盏，脚边窸窣作响——那是散落的信封被风吹动的声音。
推开门，暖黄灯光下，陆父坐在餐桌前，面前堆着烧剩的纸灰，火星偶尔腾起，映亮他沟壑纵横的脸。
“丫头，”他用枯枝般的手捡起最后一封，“这些脏东西，烧了干净。”
他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串檀木手串：“小宇高中时求的，说能保平安……”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今天他醒了，说想吃你煮的粥。”
她着温润的珠子，鼻尖一酸：“他还记得……爱吃南瓜粥。”
陆父点点头：“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倔的人。”
笑意还没散开，右臂猛然一抽——钢笔“啪”地脱手落地，墨水溅在日记本上，晕开一团深黑的圆，像一颗骤然停跳的心脏。
她抬手摸向左眼，视野正像被墨汁浸染般，一点一点变灰。
窗外，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远处医院的霓虹灯明灭不定，蓝红交替的光打在她发白的指节上。
明天还要去给陆承宇做检查，还要去药房取新药，还要……
她扶着墙站起来，把檀木手串攥得发烫，首到掌心渗出汗意，木珠变得温热。
黑暗中，左眼的灰雾慢慢退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光斑——像极了那天夕阳里，陆承宇眼尾跃动的暖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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