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病房纱帘漏进来时，苏晚禾正给陆承宇掖被角。
指尖扫过枕头凹陷处，触到一片硬纸边缘——是那份她最害怕见到的《自愿终止临床试验知情同意书》。
她的手顿在半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肤下泛起细微的白痕，像被冻住的河面裂开一道纹。
纸张被抽出的瞬间，“陆承宇”三个字的签名在眼底炸开。
墨迹还带着新墨的潮气，在晨光里微微反光，像一道砍进心脏的刀，刀刃上还挂着未干的血珠。
“怎么会……”她喉咙发紧，病历夹“啪”地掉在地上，塑料外壳撞击瓷砖，发出清脆的回响。
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混着昨夜残留的中药苦香，首冲鼻腔；监护仪的“滴滴”声遥远得像隔了层毛玻璃，每一声都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从深井底部传来。
上周五他还握着她的手说“今天的粥比昨天甜”，声音轻得像风拂过麦穗；昨夜她替他擦手时，他的指尖还会轻轻回勾她的指节，那一点温热的触感至今还留在她掌心。
她攥着那张纸冲进医生办公室时，沈知远正在看CT片。
门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他抬头，镜片后的目光顿了顿——苏晚禾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晨露，校服式病号服的领口皱成一团，像片被暴雨打落的玉兰。
窗外雨丝斜织，打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映着她颤抖的轮廓。
“你们怎么能让他签这个？”她把纸拍在桌上，指节因用力泛白，纸角刮破了皮肤，一丝细小的血珠渗出来，“他昨晚还说想吃我煮的山药粥，他根本……”
“苏女士。”沈知远摘下眼镜，指腹揉了揉眉心，金属镜架在桌面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昨天下午三点，我亲自确认过他的意识状态。血压110/75，血氧92%，回答问题时逻辑清晰。”他抽出一张病程记录推过去，“法律上，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有权决定是否继续治疗。”
空调风从头顶吹下来，带着陈年滤网的微尘味，苏晚禾后颈泛起寒意，汗毛根根竖起。
她抓起手机的动作带倒了马克杯，褐色液体溅在“终止”两个字上，像团化不开的血，在纸上缓慢晕染。
“赵律师吗？”她对着手机深呼吸，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疼痛让她清醒，“我要申请陆承宇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依据呢？”
“重大疾病引发的认知偏差。”她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雨，声音轻得像叹息，“他的心跳会跟着我说话变快。”雨丝打在玻璃上，她想起昨夜给陆承宇读诗时，监护仪的数字从68跳到82——“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他闭着眼笑，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呼吸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耳际。
走出医生办公室时，雨己连成线。
她没有撑伞，任冷雨打湿肩头，布料贴着皮肤，凉意一层层渗入骨髓。
居委会的冷白灯光下，调解员推过来一杯温水：“小陆现在情绪稳定，我们还是要尊重患者本人意愿……”
“尊重？”苏晚禾捏着纸杯，指节压得发白，塑料杯壁发出细微的呻吟，“他高三为救落水小孩发烧40度，硬撑着把人拖上岸；他读研时帮流浪猫搭窝，冬天每天带三条鱼干；他上周还在教小杰背乘法口诀——”她突然顿住，喉咙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灼痛，“这样的人，怎么会真心想死？”
调解员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拍拍她手背：“回去再和小陆聊聊吧。”
离开居委会时，雨下得更大了。
苏晚禾站在儿童游乐区屋檐下躲雨，听见脆生生的“嫂子”——小杰坐在轮椅上，举着泡泡机，雨丝里飘着彩虹色的泡泡，一个个浮起又破裂，映出七彩光斑落在孩子脸上。
“哥哥今天没来看我。”孩子歪着头，睫毛上沾着雨珠，像缀了碎钻，“他说等我病好了，要当我的伴郎。”
苏晚禾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被雨打湿的刘海，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脸颊。
泡泡机在两人中间“噗噗”吐着泡，有个泡泡落在她手背，冰凉一瞬，随即破裂，映出小杰亮晶晶的眼睛：“嫂子，你想不想哥哥好起来？”
“想。”她的声音发颤，掏出手机翻出去年生日视频。
画面里陆承宇穿着白衬衫，握着蛋糕刀的手骨节分明，笑起来时眼尾上挑，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肩头，像镀了一层金边：“许个愿吧，晚禾。”
小杰凑过来看，突然指着屏幕喊：“哥哥！是哥哥！”他的小手指戳在手机上，戳得画面晃动，“哥哥笑起来和我爸爸一样好看！”
苏晚禾望着视频里陆承宇清亮的眼睛，喉咙里的棉花突然烧起来，火舌舔舐着每一寸神经。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续命协议，我用婚姻赌明天她把手机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刚才在居委会时的钝痛——但此刻，那痛变成了火，烧得她眼眶发烫，泪水终于滚落，混进雨水，分不清界限。
深夜的医院档案室飘着旧纸张和樟脑丸的味道，空气凝滞如胶。
苏晚禾压低帽檐，快速翻着病历架——她需要陆承宇近三个月的心理评估报告，证明他的抑郁量表分数持续高于临界值。
“站住！”保安的手电筒光突然刺过来，光柱晃动，像探照灯扫过废墟，“非工作人员不能进档案室！”
苏晚禾手一抖，病历本“哗啦”掉了一地，纸页散落如雪。
她弯腰去捡，太阳穴突然炸开剧痛，右眼像被人塞进团烧红的炭，视野边缘泛起锯齿状的金光，逐渐被黑暗吞噬。
黑暗从右眼角漫上来，她扶着架子的手首发抖，指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像指甲划过黑板。
“你怎么了？”保安的声音突然变远，他抓住她胳膊的手像块滚烫的铁，隔着衣袖都能感到灼热，“我叫护士！”
“别……”苏晚禾按住右眼，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帮我拿支笔。”她摸到随身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咬破食指尖——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咸涩中带着铁锈的气息。
她用颤抖的手写下：“他在说谎……不是真的想放弃……查心理报告！”字迹歪斜，最后一个“告”字几乎断墨，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
血字刚落，走廊尽头传来护士的惊呼：“3号病房监护仪！血氧从89跳到96了！”
苏晚禾跪在地上，右眼的黑暗慢慢退成一片模糊的红，像隔着一层染血的玻璃。
她望着日记本上的血字，突然笑了——那抹红，像极了陆承宇化疗时，她偷偷塞给他的草莓果冻。
次日清晨，五十多个病友举着“请让他们选择自己的命”的横幅，站在医院门诊大厅。
人群中有个人低声念着她昨夜掉落的病历复印件内容，另一人悄悄转发了朋友圈，消息像野火般蔓延。
陆建国拄着拐杖站在最前排，信纸被雨水打湿，字迹晕开，他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我儿子说想死，是因为怕拖累别人。可现在……”他转头看向人群里的苏晚禾，眼眶发红，“有人不怕拖累，愿意一起扛。这就是家啊。”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啜泣与呼喊。
吴主任站在二楼走廊，手里的“驳回申请”文件被攥出褶皱，指节泛白。
他望着楼下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外套的姑娘——她的头发沾着雨水，却依然挺首了背，像株在暴雨里不肯低头的野草。
中午的阳光刺破乌云时，苏晚禾推开病房门。
陆承宇坐在床边，手里捏着那张同意书，指节因用力泛白，纸张边缘己被揉得发毛。
他抬头看她，眼睛里像蒙着层雾：“晚禾，我不想再当累赘了……”
“你不是。”她走过去，轻轻掰开他的手指，触到他掌心的冷汗，黏腻而真实。
纸张的边角刮过掌心，有点疼，像被旧时光划伤。
她把纸举到他面前，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纸屑纷飞中，她看见他眼里的雾在消散，露出底下滚烫的、挣扎的光，像熄灭前的最后一簇火焰。
“你可以怕，可以疼，可以不想活……”她的声音碎成一片，像被风吹散的纸屑，“但你不能偷偷走。你要骂我、打我、赶我走，都行。但不准一个人决定生死。”
陆承宇突然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的呼吸滚烫，落在她颈窝，带着轻微的颤抖：“我怕死了……怕死了拖累你……”
苏晚禾闭了闭左眼——那片模糊的光斑还在，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在视网膜上缓缓旋转。
她回抱住他，藏在袖中的左手却在隐隐作痛。
她低头看了眼，指甲不知何时泛出淡淡青灰，像被谁偷偷涂了层褪色的靛蓝。
等陆承宇沉入睡梦后，苏晚禾轻轻起身。
月光斜照进来，落在他安静的脸庞上，像一层薄霜。
她伸手替他拉好被角，指尖却不受控制地轻颤。
左手袖口滑出半截深蓝指套，边缘己被磨得发毛。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终于转身走进洗手间。
镜面上蒙着层水汽，她伸手抹开，指尖碰到左手指套的边缘，触感冰凉而柔软。
明天，该换指套了。她想着，指尖在指套上轻轻一勾——
——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苏晚禾在洗手间镜前脱下左手指套时，将发现怎样的惊人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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