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顺着窗缝爬进洗手间,镜面蒙着层薄纱似的水汽,像被谁呵了一口温热又不肯醒来的梦。
苏晚禾的指尖勾住左手指套边缘,喉结动了动——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每天清晨换指套前总要停顿三秒,像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可今天这三秒格外漫长。
指套下的皮肤正透过布料传递着某种异样的温度,不凉,也不烫,像块被捂久了的玉,带着不属于活人肌肤的钝感。
她能看见那青灰从指甲根部蔓延至第二指节,像团被水晕开的墨,在晨光下泛出冷调的金属光泽;而耳边只有自己缓慢的呼吸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气息。
指尖触到指套内侧时,竟无一丝汗湿黏腻之感,连神经末梢的微颤也沉寂如死水。
“嘶——”指套滑落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冷气。
青灰色从指甲根部蔓延到第二指节,像团被水晕开的墨,沿着血管纹路爬向掌心。
她凑近镜子,睫毛扫过玻璃,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看清那颜色里还掺着细若游丝的暗红,像极了陆承宇化疗时呕吐物里的血丝。
她伸手轻抚镜面,指尖划过倒影中的脸,却感觉不到那层水汽的,只有一种隔膜般的迟滞,如同隔着手套触摸世界。
水龙头“咔嗒”一声拧开,冷水漫过指尖,她等着熟悉的刺痛——可什么都没有。
水流过青灰皮肤时,她只觉像触到了块温凉的鹅卵石,连毛孔收缩的反应都没有。
水珠滚落的声音清脆而遥远,像是来自另一个房间。
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加速,唯有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有根细针在轻轻敲打。
“啪”。
她重重关上水龙头,水珠溅在镜面上,把倒影砸得支离破碎。
右手无意识地攥紧睡衣下摆,指节发白,布料摩擦掌心本该带来微痒或压迫,但她只觉空荡,仿佛那只手己不再属于自己。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涌上来:上周在病历本上写“一定要好起来”时,右眼球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眼前发黑整整十分钟,那种剧痛曾让她跪倒在病房角落,而现在回想起来,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前天给陆承宇削苹果,刀划开虎口,血滴在床单上,她却在剧痛来袭前先闻到了铁锈味——浓烈、腥甜,仿佛血液早己脱离身体,在空气中提前腐化。
她的皮肤开始拒绝与世界对话,唯有嗅觉还在固执地提醒她:你还在流血。
“如果这力量是真的……”她抓起台面上的日记本,扉页还沾着昨夜的泪痕,纸面微皱,留下咸涩的印记,“它正在吃掉我。”钢笔尖刺破纸页,墨迹晕开成个模糊的句号,像一颗凝固的心跳。
手机在客厅震得嗡嗡响,那震动穿透地板,顺着拖鞋传入脚心,却激不起半点反应。
她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洗手台边缘,钝响传来,却没有疼痛——连这点撞击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日记本“啪”地砸在地上,纸页摊开,正对着那句未干的“它正在吃掉我”。
她趿着拖鞋冲出洗手间,穿过昏暗的客厅,一把抓起沙发上震动不止的手机,指尖青灰映着屏幕冷光,像月下玉石。
“苏小姐,”血液科主任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陆先生今早情绪很低落,拔掉了营养管。他说……不想再拖累你了。”
最后一个字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她太阳穴。
她望着窗外灰白的天色,喉头一紧,忽然想起昨夜他在半梦半醒间说的话:“你眼睛怎么了?”那时她撒了谎,说熬夜了。
可他知道,就像他知道她在墙上用口红写的“你不准死”一样。
日记本“啪”地摔在地上,她甚至没来得及穿鞋,就往门外冲。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像一串被惊飞的萤火虫,灯光在她左眼的白翳上折射出幽微的虹彩。
病房门推开时,消毒水的气味裹着冷意扑面而来,刺激鼻腔却唤不回嗅觉的敏锐。
陆承宇靠在床头,苍白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床头柜上摆着未动的小米粥,药片散落在瓷碗旁,像被风吹落的白梅。
“承宇。”她放轻声音,指尖刚碰到输液管,就被他突然抓住手腕。
他的手凉得惊人,青灰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你昨晚……是不是又写了什么?”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昨夜趁他睡着,她在病房外的白墙上用口红歪歪扭扭写了“你不准死”,可保洁阿姨今早六点就来擦掉了。
“没有。”她撒谎,声音却发颤。
“我梦见你在墙上写字。”他闭了闭眼,指腹轻轻她腕间的青灰皮肤,那触感竟让她心头一颤,“血顺着瓷砖往下流,你蹲在地上捡,说‘够了,够救他了’。”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
原来他在半梦半醒间,连她最隐秘的执念都感知到了。
“那是梦。”她别过脸,却看见他床头的《飞鸟集》,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上周她陪他散步时捡的,“你该吃东西了。”
“晚禾。”他突然拽住她的衣角,力气小得像片雪花,“如果我走了,你就不用再……”
“没有如果。”她打断他,伸手把小米粥端到他面前,热气拂过她毫无知觉的脸颊,“你看,陈姨今早特意熬的,放了桂圆。”
他盯着粥里漂浮的桂圆,喉结动了动:“你眼睛怎么了?”
她这才想起镜中左眼泛白的瞳孔,慌忙别开脸:“熬夜了。”
“撒谎。”他笑了,是那种带着水汽的、破碎的笑,“你上次眼睛这样,是在我第一次咳血那天。”
粥碗在她手里晃了晃,几滴热粥溅在她手背上。
她却没觉出疼——和指尖的青灰一样,痛觉正在离她而去。
那一瞬,她咬破右手食指,血腥味在嘴里炸开,铁锈般的咸腥弥漫舌根,然后在掌心里写下:“他必须开口挽留我。”剧痛像团火从指尖烧到胳膊,眼前的光斑越缩越小,最后只剩豆粒大的一点。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风箱在抽气。
中午的阳光穿过走廊窗户,在瓷砖上投下菱形光斑。
护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阳光偏移,在地板上拉长成一道金线。
当苏晚禾八个小时后再次走出病房,走廊己浸在正午的日光里。
赵律师坐在长椅上,公文包“咔嗒”一声合上,声音像块石头砸进深潭:“目前法律尊重患者的知情同意权。只要陆先生意识清楚,哪怕他在自杀边缘,我们也无法强制干预……除非他自己改变主意。”
苏晚禾望着玻璃幕墙里的自己,左眼的白翳比清晨更明显了,像块蒙尘的玉。
她突然转身,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锐痛:“如果我们反过来证明……是他想活?”
“什么意思?”赵律师推了推眼镜。
“不是我们抢他的命,是他自己要抓。”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让他主动撤回放弃治疗的声明。舆论说我操控,可如果是他自己撕的协议……”
赵律师沉默片刻,突然拍了拍她肩膀:“我试试找精神科专家做评估。但需要他配合。”
她望着走廊尽头的病房门,那里透出暖黄的光:“我会让他配合。”
傍晚的风带着秋凉,苏晚禾推着轮椅上的陆建国时,老人的手在轮椅把手上微微发抖。
“小苏啊,”他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对银镯子,“这是承宇他妈当年的嫁妆……”
“叔,”她按住老人的手,布料粗糙的纹理擦过她青灰的指尖,“您只要把想说的话告诉他就行。”
病房门推开时,陆承宇正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发呆。
陆建国颤巍巍站起来,扶着床头:“你妈走前最后一句话是‘别让你爸一个人’。现在……”他弯腰抓住儿子的手,“轮到我求你了。”
陆承宇的睫毛剧烈颤动,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进枕头。
苏晚禾悄悄退到门外,背贴着墙慢慢蹲下。
她咬破右手食指,血腥味在嘴里炸开,然后在掌心里写下:“他必须开口挽留我。”剧痛像团火从指尖烧到胳膊,眼前的光斑越缩越小,最后只剩豆粒大的一点。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风箱在抽气。
“爸……”病房里传来模糊的哽咽,“我想……再试一次。”
“血压回升了!90/60!”护士的惊呼穿透门板,“快叫沈主任!”
苏晚禾靠着墙缓缓滑坐,袖口渗出的血在地上洇开个小红花。
她望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笑出了声——那点光斑还在,比任何时候都亮。
深夜的厨房飘着中药的苦香,苏晚禾盯着燃气灶上的水壶。
这几天他终于肯吃饭了,药也打了。
可她的手越来越冷,连冷水都像隔着一层布。
她盯着蓝色火苗舔舐壶底,忽然想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感觉?
她伸手摸了摸壶壁,竟有些发烫,虽然水还没开。
“奇怪。”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靠近火焰。
橙红色的火舌卷过青灰的指节,她等着灼痛——可什么都没有。
相反,那抹青灰里透出丝暖意,像块被捂热的玉。
她盯着自己的手,忽然想起陆承宇化疗时,她用体温给他捂热过输液管。
“原来……”她轻声说,“是你在回应我?”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厨房里安静得能听见水壶底气泡的轻响。
那些细小的气泡从壶底升起,在水面下翻涌,像在积蓄某种力量。
三天后,陆承宇的靶向药重新开始注射。
他靠在床头喝小米粥,舀起一勺,桂圆粘在唇边:“陈姨还是放多了糖。”
她笑了,眼里的白翳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那你以后天天嫌。”
某日午后,苏晚禾给他削苹果,刀尖不小心划到指尖。
鲜血滴在苹果上,红得刺目,她却没觉出疼。
陆承宇突然抓住她的手,盯着那片青灰:“晚禾,你的手……”
她抬头笑,阳光穿过窗户,在她左眼的白翳上折射出奇异的光:“没事,就是……有点凉。”
风从窗户吹进来,掀开床头柜上的日记本,最新一页的字迹还未干透:“它在吃我,可我愿意。只要能换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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