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病房，在浅蓝色的床单上织出一片暖金，光斑边缘微微颤动，仿佛被远处空调风搅乱了呼吸。
陆承宇半靠在床头，左手还输着靶向药，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坠入静脉，像某种无声倒计时；右手捏着颗剥好的橘子，指尖沾着微黏的汁水，散发出清冽的酸甜，混着床头柜上中药碗里蒸腾起的苦涩气息。
十岁的小杰趴在床头柜上画画，蜡笔在画纸上蹭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天里融雪从屋檐滑落、砸在铁皮桶上的轻响——那声音带着毛刺，刮过耳膜，又忽然停顿，仿佛时间也屏住了呼吸。
“哥哥，你看！”小杰突然举起画纸，纸面粗糙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绒光，画里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冰天雪地里，远处企鹅摇摇晃晃排成队，墨黑的肚皮在雪地上投出小小的影，“这是你和晚禾姐姐去南极看企鹅！”
陆承宇眼底浮起笑纹，接过画时输液管轻轻晃了晃，金属夹子碰在支架上发出细微的“叮”一声。
他指尖抚过画纸边缘，触到孩子未削尽的蜡笔棱角：“真好看。”
“你们真的会去吗？”孩子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跑进来时的汗珠，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呼吸带着奶糖的余味，“我妈妈说，答应小朋友的事不能骗。”
“会。”陆承宇声音轻得像落在画纸上的蜡笔灰，几乎被窗外香樟叶的窸窣吞没，“等我好了就去。”
小杰欢呼着蹦下床，画纸被他举得老高，跑出门时差点撞翻苏晚禾端着的药碗。
她稳住手腕，热气扑上面颊，药香与橘子的甜在鼻腔里缠绕成结。
她抬头，正看见陆承宇的笑在孩子跑远后慢慢褪成一片雾，像玻璃窗上呵出的白气，转瞬消散。
他望着窗外香樟树上的鸟窝，枯枝交错间藏着几根羽毛，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话被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颈侧一道微不可察的抽搐。
苏晚禾把药碗放在床头柜上，瓷底磕在木面上，发出短促的一声“嗒”。
她注意到他枕头边露出一角白色药盒——是止疼片，今早护士刚发的那盒。
“今天疼得厉害？”她伸手去碰枕头，布料微潮，似有夜汗浸透。
陆承宇突然按住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烧得烫，像块刚从火里夹出来的炭，脉搏在皮肤下急促跳动，灼得她指尖发麻。
“不疼。”他别过脸，盯着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药水，每一滴落下都激起一圈微小涟漪，“就是……想留着。”
苏晚禾没再追问。
她蹲下来整理小杰落在地上的蜡笔，红的断了一截，蓝的滚到了墙角，指尖触到地毯粗粝的纤维。
余光瞥见他悄悄把药盒往枕头深处推了推，动作轻得像藏一枚不该存在的证物。
窗台上的绿萝垂着蔫头耷脑的叶子，叶面蒙着薄灰，边缘微微卷曲，和他眼下的青影一个颜色，都是被时间熬干的绿。
夜里，苏晚禾蜷在陪护椅上，皮革裂口处露出海绵，硌着腰背。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监测数据，冷光映在瞳孔里，像深井倒影。
这是她偷偷找沈知远要的，陆承宇的各项指标——白细胞、血小板、C反应蛋白，这些数字曾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神经。
最近三天，它们终于开始往安全区挪动，曲线如缓坡上行。
可今天的数据涨幅明显变缓了，像被无形的手拽住脚踝。
她攥紧手机，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钝痛却迟来三秒——她己开始对疼痛失去知觉。
自从上次在厨房发现自己割伤手指却毫无感觉后，她刻意减少了夜间用刀片书写的次数。
现在她改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你要好起来”，墨迹渗入纸纤维，笔尖戳破纸背的瞬间，她竟看见背面缓缓渗出暗红血珠——不是她的，是陆承宇的。
可显然，这种温和的方式没能维持住之前的“疗效”。
卫生间灯坏了一盏，镜面斑驳，映出她左眼白翳比昨天更浓，像一层灰膜正从内往外生长。
苏晚禾扶着洗手台干呕，陶瓷冰凉刺骨，胃酸烧得喉咙发疼，胆汁的苦味在舌根蔓延。
她抬头时，镜中的自己突然模糊成一片，左眼彻底陷入黑暗，世界被撕去一角。
三分钟，刚好三分钟，光明重新涌进来时，她的睫毛上挂着泪，分不清是因为失明的恐慌还是生理的不适——泪水滑落，触到唇边，咸中带涩。
“晚禾？”门外传来陈姨的敲门声，指节叩在门板上，像枯枝敲打空罐，“我给你带了南瓜粥，热乎着呢。”
苏晚禾快速抹了把脸，打开门接过保温桶。陶罐温热，熨帖掌心。
陈姨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碰到她手腕时突然顿住：“你这手……怎么青成这样？这不是过敏！我老伴化疗那年，护工也是这样，说是骨髓抑制连带的代谢毒……你得去查！”
她慌忙把袖子往下拽了拽，青灰色的纹路己经从指节爬到手腕，像条沉睡的蛇，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可能……最近总碰消毒水。”她扯出个笑，声音发虚，“春天过敏，老陈你别担心。”
陈姨皱着眉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拖鞋拍地，一声比一声轻。
苏晚禾舀起一勺粥，却尝不出味道，舌尖麻木，唯有温度提醒她还在活着。
她盯着手腕上的青灰，想起昨夜给陆承宇捂输液管时，他说：“晚禾，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凉？”
两天后是家属探视日。
陆建国提着个蓝布包袱进来时，毛衣针还别在包袱皮上，金属尖闪着冷光。
“小晚，这是我新织的。”他抖开毛衣，藏青的毛线在阳光下泛着暖光，针脚歪扭却密实，“承宇说今年冬天想和你一起回老家过年，老家冷，得穿厚点。”
苏晚禾接过毛衣，指尖触到针脚的瞬间突然发颤——每一针都像在数着夜晚的钟摆，她知道这双手有关节炎，每织一针都钻心地疼。
她低头时，毛衣下摆扫过包带，一张病历纸“啪”地掉在地上。
是她用血写的那张“我命令你活着”。
雨水晕开了字迹，红痕像团凝固的锈，边缘毛刺扎眼。
“姐姐流血了吗？”对面座位的小女孩指着地上的纸，攥紧妈妈的衣角，声音怯怯的。
苏晚禾手忙脚乱去捡，右眼突然蒙上层灰雾，视野像被泼了墨。
她摸到病历纸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只有触觉残留，痛觉早己逃逸。
地铁报站声在耳边嗡嗡响，机械女声重复着站名，她听见自己说“没事”，可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水层。
夜里十一点，陆承宇突然起身翻找床头柜最底层的文件盒。
苏晚禾被动静惊醒，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台灯在他肩头投下摇晃的影，像困兽在笼中踱步。
他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苏晚禾认得那是被自己撕毁的《自愿终止试验同意书》残片——前夜她在卫生间呕吐后，曾看见他悄悄拾起碎片，藏进抽屉。
“你在找什么？”她轻声问。
陆承宇没有回头。
他把残片拼在桌上，碎片边缘的锯齿像道未愈的伤口，拼合处露出她写下的字：“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晚禾，”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你是不是……每天都在付出什么？”
苏晚禾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那青灰的纹路缠住。
她想起今天在地铁上，右眼的灰雾又浓了些；想起陈姨说“老陆体温稳了”时，自己手腕的青灰又爬了半寸；想起昨夜书写时，钢笔尖戳破信纸的瞬间，她竟看见纸背渗出了血——不是她的，是陆承宇的。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过年。”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梦呓。
陆承宇猛地转身，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甲掐进她皮肤，可她感觉不到疼。
他掀开她的袖口，青灰色的纹路像藤蔓般爬过她的小臂，在腕骨处盘成狰狞的结。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冷色的脉络。
“皮肤病，没事。”苏晚禾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你以为我不懂吗？”他突然松开手，把残片揉成一团砸向墙角，“你用命换我活！”
窗外的雨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惊雷炸响时整栋楼陷入黑暗。
苏晚禾蜷在沙发角落，听见陆承宇摸索着靠近的脚步声，拖鞋摩擦地板，一步一顿。
他蹲在她面前，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像在确认什么，触感微凉却带着执拗的温度。
“你说过要带我去冰岛看极光。”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低得几乎被淹没，“可我不想你变成透明人。”
苏晚禾愣住。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在寂静中撞出回响。
“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青灰的皮肤渗进来，像火种渡入寒冰，“我会把药倒进马桶。”
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像雨水刻下的沟壑。
苏晚禾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坐在血液科走廊的椅子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像照在一片即将融化的雪上。
第二天清晨，苏晚禾在陪护椅上醒来，脖颈僵硬，昨夜暴雨的记忆仍压在胸口，湿气黏在窗帘边缘，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霉味。
她动了动手腕，才发现上面多了一圈毛线护腕。
藏青色的毛线针脚歪歪扭扭，还带着陆建国特有的樟脑丸味道，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
她抬头，看见陆承宇正把最后一片止疼片扔进垃圾桶，塑料盒撞击桶壁，发出空荡的回响。
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金色的影。
“沈主任说，”他转头对她笑，嗓音微哑，却不再颤抖，“下周CART疗法要进入关键评估期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X36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