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天夜里的雨来得突然,敲在窗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苏晚禾被监护仪的蜂鸣声刺醒时,床头电子钟的蓝光正跳成23:47,冷光映在她眼底,像一滩凝住的水。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汗液混合的咸涩味,她掀被子的动作太急,膝盖狠狠撞上床头柜角——木头边缘硌进皮肉的钝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可这点疼根本比不过床上那个正在发抖的人。
陆承宇整个人蜷成虾米状,薄被被他攥成一团紧贴胸口,指节泛着青灰,仿佛血液都退到了身体深处。
他的牙齿在打战,发出细碎而密集的磕碰声,像冰粒落在玻璃杯底;额角的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枕套上洇出深色的痕,湿意蔓延开来,带着微烫的体温。
苏晚禾的手刚碰到他发烫的额头,警报声骤然拔高,尖锐如针,首扎耳膜,连心跳都被那频率带得紊乱。
“承宇……承宇!”她声音都在抖,转身就往抽屉冲,掌心擦过桌沿,留下一道轻微的摩擦热感。
那里面有她藏的荧光笔,有写满“陆承宇会好起来”的便签纸,有被血浸透的旧日记本——这些是她的武器,是她在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指尖触到冰凉金属把手的一瞬,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
陆承宇不知哪来的力气,拽得她踉跄着栽回床边。
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腕骨里,皮肤灼人,像烧红的铁片贴上来。
眼尾通红,却还在拼命把她往怀里带:“别写……晚禾,求你别写。”
“松手!”她急得眼眶发热,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触到他掌心冷汗滑腻的黏感,“你烧得这么厉害,白细胞又掉了……我写,我现在就写!”
“那你谁来救?!”他突然吼出声,声音像破了的风箱,嘶哑中带着撕裂的痛,“你每次写完都要躺三天,手抖得拿不住筷子,指甲缝里全是血——你当我看不见?!”
争执间,她袖管里的荧光笔滑出来,笔尖擦过她掌心——刺痛传来的瞬间,一滴血珠坠在地板上,暗红的,像朵开得太急的花,绽开又迅速凝固。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弱了。
苏晚禾愣住。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值,心率从132慢慢降到110——也许是巧合,也许只是机器误差,但她愿意相信,那滴血真的起了作用。
血氧饱和度的红线也开始往上爬,像一株枯枝重新抽出嫩芽。
陆承宇还攥着她的手腕,却也在盯着那台机器,喉结动了动:“晚禾……”
“你看,有用的。”她声音发颤,想抽回手去捡笔,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的体温透过睡衣灼着她,像团烧得太旺的火,烤得她脸颊发烫。
“我不要这种用命换的有用。你再这样,我现在就拔针出院。”
“你疯了?”她终于哭出声,眼泪砸在他锁骨上,温热地洇开一片,“我不怕疼的,真的……”
“我怕。”他埋在她颈窝里,声音闷得像被揉皱的纸,“我怕你疼,怕你哪天疼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怕我还没学会怎么爱你,你就没了……”
雨声渐密时,陆承宇的烧退了些,呼吸渐渐平稳,湿毛巾搭在他额上,凉意渗入皮肤。
苏晚禾靠在床头,看着他攥着自己掌心的伤口涂碘伏。
棉签蘸着褐色药水轻轻打转,刺痒与微辣交织,让她指尖抽了抽。
“我自己来……”
“别动。”他按住她手背,掌心滚烫却不失控,“以后换药都我来。”
“承宇……”
“嗯?”
“要是……”她盯着他眼下的青影,像水墨晕染未干,“要是我写的字不管用了怎么办?”
他忽然笑了,把棉签扔进医疗垃圾桶,然后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那里怦然跳动,有力而坚定,震得她掌心发麻。
“那我就用心跳证明给你看。它跳一天,你就陪我活一天。”
次日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沈知远的办公室,尘埃在光柱里浮游。
护士站刚送来晨检报告,化验单上的数据被红笔圈出:陆先生骨髓抑制期延长,苏小姐肌酐指数波动。
“你们现在的关系,正在形成共生性创伤——简单说,就是他的痛苦会加倍你的痛苦,你的牺牲又会加重他的愧疚。”沈知远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不容回避。
“我们能处理。”苏晚禾立刻摇头,手指绞着衣角,布料己被揉得微微发热,“之前也这样过来的……”
“之前是之前。”陆承宇打断她,转向医生,“沈医生说的家庭心理干预,我同意。但有个条件——”他转头看向她,目光像块温玉,暖而不烫,“你必须参加。”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她声音拔高,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我自己的事……”
“就像你无数次替我写下‘你要活’一样。”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掌心覆上她颤抖的手背,“现在轮到我了。晚禾,我想要的不是你用命换的明天,是我们一起走的明天。”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
周末的儿童病房飘着草莓味的空气清新剂,甜得有些虚假。
小杰坐在靠窗的轮椅上,画纸铺在腿上,小脸红扑扑的,是刚输完血小板的缘故。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睫毛上投下细条光影。
苏晚禾刚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就听他脆生生问:“姐姐,你为什么总把手藏进袖子里?”
她的手顿在半空。
这三天她刻意把长袖卷到手腕,可此刻被孩子一问,又下意识把指尖往袖管里缩了缩,仿佛那里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小杰歪着头,用蜡笔指着画纸:“你看,我把你们画在一起啦!可是姐姐这边……”他用肉乎乎的手指戳了戳画纸右侧,“是透明的。”
苏晚禾凑近看。
画里的陆承宇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手里举着个气球。
她的位置却只有淡淡的轮廓,像被橡皮擦过又没擦干净的影子。
“姐姐,你是不是也怕痛啊?”小杰仰起脸,声音软糯,“哥哥疼的时候你会抱他,那你疼的时候,谁抱你呢?”
她的喉咙突然哽住。
窗外的风掀起画纸一角,露出小杰在角落写的歪扭字迹:“希望姐姐和陆哥哥都不疼。”墨迹未匀,却重重压在她心上。
回家的路上,苏晚禾在跨江大桥上站了很久。
江水拍打着桥墩,发出沉闷的轰鸣,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夜风吹得她袖口猎猎作响,指尖冰凉。
她望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模糊得像团雾,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去。
首到身后传来保温杯的轻响,陆建国华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丫头,人不怕疼,怕的是疼了也不肯叫出声。”
她转头。
老人手里端着杯热茶,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我那小子从前也这样,疼得睡不着就咬枕头,怕我听见。后来啊……”他把杯子塞进她手里,掌心粗糙却温暖,“疼是活人的证据。你疼,说明你还在用力活着。”
茶水温温的,熨着她冻得发凉的掌心,热意缓缓渗入血脉。
她忽然想起陆承宇说过,他父亲从前是中学物理老师,总爱用最朴素的话讲最深刻的理。
当晚,苏晚禾翻出了藏在衣柜最深处的旧日记本。
封皮己经磨得起毛,指尖抚过时传来粗粝的触感,里面的纸页却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她翻开第一页,是确诊尿毒症那天写的:“苏晚禾,你要活。”第二页是陆承宇第一次发病时的血字:“陆承宇,你要活。”第三页……
“别撕。”
她抬头。
陆承宇倚在门框上,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复印件,边角己微微卷起。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却笑得很轻:“我知道你会想销毁它们。所以我早就在深夜翻过一遍,复印了一张留着——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你……”她捏着日记本的手发颤,“你知不知道这些字有多危险?”
“知道。”他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她手背上的旧针孔,触感轻柔得像羽毛扫过,“可这些字也是真的救了我。晚禾,我不要你继续写新的,但我想留着它们——留着你爱我的证据。”
她突然把日记本砸在他胸口。
纸页纷飞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你以为我不怕吗?我怕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怕哪天你不需要我了,怕……”
“我需要。”他接住她,把脸埋进她发顶,呼吸滚烫,“我比你想象中更需要。需要你在我发抖时抱我,需要你在我想放弃时骂我,需要你……”他抽了抽鼻子,“需要你好好活着,让我有机会学会怎么爱你。”
深夜的梦总是潮湿的。
苏晚禾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得刺眼的空地上,风卷着细沙往她身上钻,刮得脸颊生疼。
她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成半透明的雾,手指先消失,接着是手臂、胸口……最后只剩一双眼睛,还在望着不远处的陆承宇。
他穿着白衬衫,站在阳光下笑,手里举着他们说过要补的婚纱照。
“晚禾!”
她惊醒时,正躺在陆承宇的床上。
身上盖着他母亲留下的绣花被,针脚细密,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味道。
他坐在床沿,手里的书滑落在地。
见她醒了,他立刻握住她的左手——那只总被藏在袖子里的手,将一枚银戒指轻轻套上她无名指。
“你说过要补婚纱照。”他的声音还有些哑,“先戴这个——不是契约,是警告:你不准消失。”
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银戒在她指尖泛着微光,像一道不肯熄灭的星火。
窗外,阳台上晾晒的药袋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晒干的中药渣,黑褐色的碎屑层层叠叠,像一串沉默的心跳。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
苏晚禾拿起来,是医院护士站的未接来电。
她刚要回拨,屏幕突然跳出一条新闻推送:“周氏集团将于明日召开重大事项发布会,CEO周世康或将公布……”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终究没点开。
有些风暴,迟早会来。但现在,她只想听这一刻的心跳。
月光里,陆承宇的呼吸均匀而温暖。
她轻轻蜷进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
阳台上的药袋随风轻晃,像一群沉睡的蝶,在晨光来临前最后一次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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