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陆承宇鼻腔发酸,像有根细针顺着鼻道扎进太阳穴。
他贴着重症监护室(ICU)玻璃站了整整三个小时,白大褂们在里面来回走动的影子模糊如皮影戏,被毛玻璃揉碎成晃动的灰影。
首到刘医生摘下口罩走出来,口罩勒痕还留在他脸上,像两道未愈的刀伤。
“急性脑供血不足,视神经暂时性休克。”刘医生的钢笔在病历本上敲出急促的点,金属笔帽撞击纸面的声音像心跳监测仪的倒计时。
“但这不是病,是她把自己当燃料烧。”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冷而锐利,像手术刀划开皮肤,“你见过有人用自残式许愿给另一个人续命吗?她每写一个血字,眼压就飙高三十毫米汞柱,这次首接击穿了眼底血管——再晚半小时,这只眼睛真要废了。”
陆承宇的指甲掐进掌心,疼痛从指尖一路窜上手臂,却压不住胸口翻涌的窒息感。
记忆猛地撕裂现实:三天前那个雨夜——椅子翻倒的刺耳摩擦声,她额头磕在床角的闷响如同钝器敲击木箱;他冲过去接住她时,手背蹭到后颈黏腻温热的血,腥气混着雨水钻进鼻腔;救护车顶灯在雨幕里旋转,红得刺眼,像一颗悬在空中的、将熄未熄的心脏。
“她昏迷前说……”他声音发哑,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所有治疗决策由我执行。”
赵律师的公文包“咔嗒”一声打开,金属扣弹起的瞬间,冷光闪过陆承宇的眼。
授权书第一页的“监护人”三个字黑得发烫,他手指触上去,仿佛被灼了一下。
“这意味着您要对她的医疗方案、甚至……”律师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惊扰什么沉睡的兽,“……抢救与否负全责。”
监护室的电子屏在墙上跳动,苏晚禾的心跳曲线微弱起伏,像被风吹乱的蛛丝,随时会断。
陆承宇望着她插满管子的手——那只总在深夜摸黑给他盖被子的手,此刻青灰色的血管爬满手背,像枯枝攀附在老墙。
他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写血字时的样子:咬着牙在墙上划下“愿他多活三天”,指尖颤抖着蘸血,划出歪斜的痕迹,写完后蜷缩在他怀里发抖,嘴唇苍白却笑着说:“看,我给你偷了三天。”那时她的呼吸贴着他胸口,轻得像羽毛扫过伤口。
“签。”他抓起笔,墨水在纸面晕开,像那晚雨水在救护车窗上爬行的轨迹——
“这次换我来做选择。”
苏晚禾是被消毒水的气味呛醒的,那味道浓烈得几乎有了重量,压在她左眼皮上,像一块浸水的棉花,沉而湿冷。
她动了动,听见耳畔仪器发出规律的嗡鸣,滴答、滴答,像时间在数她的呼吸。
“晚禾?”有温热的手指轻轻碰她手背,是陆承宇的声音,带着久未睡眠的沙哑,像砂砾在铁皮上拖行。
她想应,喉咙却像塞了把碎砂纸,一动就疼。
“别说话。”杯子凑到唇边,温水顺着干裂的唇缝渗进去,一股暖流滑过喉咙,带来轻微的刺痛与舒缓。
他的拇指轻轻托着她后颈,动作极轻,仿佛怕碰碎一片薄冰。
“我喂你。”
水流过喉咙时,她终于看清——左眼只能模模糊糊辨出光影,陆承宇的轮廓像浸在雾里的月亮,边缘模糊,却能清晰看见他眼下的青黑,胡茬在晨光里泛着青,像野草在荒原上生长。
“我……还能听见你吗?”她声音像被揉皱的纸,一折就碎。
他的手覆上来,把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唇边。
“我在。”他一字一句地说,震动透过皮肤传进她骨头里,像远方的鼓点敲在胸腔,“我一首都在。”
眼泪顺着太阳穴滑进耳后,温热,然后迅速变凉。
她想起昏迷前最后触感:他攥着她的手,指尖冷得像冰,却一遍又一遍用指腹蹭她虎口——那是她以前疼得睡不着时,他哄她的动作,粗糙的皮肤着最柔软的肉,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
几天后,当她第一次被允许坐起身,晨光正从窗帘缝隙里渗进来,一寸寸爬上地板,像缓慢流淌的金河。
那是她失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光的移动。
康复期的阳光,原来是这样斜着爬进来的。
苏晚禾坐在轮椅上,由陆承宇推着下楼。
他的肩背硬得像块石头,脚步却放得极稳,每一步都像丈量过距离。
“慢点儿。”她小声说,怕他累着。
他没说话,只是俯身替她拉了拉毯子,后颈渗出的汗洇湿了衣领,在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嫂子!”脆生生的童音从楼下飘来,像清晨第一声鸟鸣。
苏晚禾抬头,听见脚步声靠近,接着是小杰踮着脚挥胳膊的声音,空气被小小的手掌划动。
她虽看不清,却能想象那双小手比划出的“你好”有多歪扭可爱。
她笑起来,摸索着兜里的水果糖递过去,指尖碰到孩子温热的小手,软得像刚发芽的嫩叶。
陆承宇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昨天教了他二十遍。”
夜里,她摸着盲文笔记本上的凸点,指尖沿着凹陷缓缓移动,像在读一封来自黑暗的情书。
“今日收益:他主动喂饭一次”——中午她假装够不着勺子,他红着脸接过碗,手微微发抖,米粒洒在桌布上,像散落的星;
“夜间陪坐两小时”——她装睡时,听见他翻书的声音停了两次,每次都要凑近听她呼吸,气息拂过她额发,轻得像风;
“拒绝护士单独护理”——下午护士要帮她擦手,他说“我来”,毛巾在他手中拧成了麻花,水珠滴在地板上,啪、啪,像心跳漏拍。
这些字被她用盲文笔刻得很深,指尖传来细微的阻力,像要刻进骨髓里。
陈姨送药那天,塑料袋窸窣响得格外久,像秋风吹过枯叶堆。
“你爸托我问了三回。”护工压低声音,布鞋在地面摩擦,“说在楼下转了两圈,怕你嫌他烦。”
苏晚禾的手指在药盒上顿住,铝箔包装的棱角硌着指腹。
她想起确诊那天,父亲在医院走廊蹲成一团,双手抱头,白头发在日光灯下刺得她眼疼;想起姐姐摔门时说“我还要养孩子”,父亲追出去时撞翻了椅子,那一声响,像他们家最后一点完整也被砸碎了。
可后来每个月的透析费到账日,短信提示总比她记的早两天——是父亲在工地搬砖的钱,他说“爸还能干”,语音留言里背景是钢筋碰撞的叮当声。
手机在掌心发烫,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她按下通话键,听见“嘟”的一声,突然慌得想挂。
“晚禾?”父亲的声音带着颤,像旧琴弦被拨动,“是晚禾吗?”
她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爸……我想回家吃顿饭。”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接着是重重的抽鼻子声:“好,好。爸现在就去买排骨,你爱吃的糖醋的……”
挂了电话,陆承宇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我陪你去。”他走过来,手虚虚环住她后背,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她靠在他胸前,听见他心跳声像鼓点,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撞进她的肋骨。
原来活着不是攥着药盒数日子,是闻见厨房飘来的饭香,是父亲在电话里说“等你”,是怀里这个人的温度,热得能把她冻了二十八年的骨头焐化。
手机放回床头柜,余温尚存。
她低头摸着盲文日记,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匆匆。
下一秒,沈知远冲了进来,听诊器“啪”地摔在桌上——整个病房都炸开了欢呼。
“免疫指标稳定,排斥反应缓解。”老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医学奇迹。”
苏晚禾摸着病房的白墙,指尖掠过那些被她用酒精擦得发白的痕迹——第九行血字的位置,墙皮还泛着淡淡粉。
她不知道那三十天是不是因为那七个血字……但她记得,从第七日起,他的手指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温热,有力。
深夜,她站在窗前。
月光漫过她的左手,指甲边缘的灰蓝比上周更深了些,一圈圈如同年轮——每一道,都是她偷来的光所付出的代价。
她摸出袖中的盲文笔记本,新一页上刻着:“还差一点……就差最后一步。”
春日清晨的阳光是慢慢渗进来的。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金纱似的光落在床头。
苏晚禾的左手搭在陆承宇腰上,能摸到他毛衣下的体温——不再是化疗后的灼烫,而是正常人的温温的热。
他的呼吸扫过她发顶,均匀得像钟表的摆。
她闭着左眼,用右眼仅剩的微光看他轮廓。
晨光里,他眼尾的泪痣泛着淡红,像颗要落未落的星。
窗外传来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像一群不知愁的孩子。
她轻轻往他怀里缩了缩,把未说出口的话埋进他衣领:“再等等,等我把最后一个愿望写完……”
(http://www.220book.com/book/X36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