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伞骨串成珠帘，苏晚禾仰头看孙老师家阁楼的木窗。
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叶片被雨水洗得发亮，叶脉清晰如刻，水珠沿着锯齿状边缘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清响——那是她上周来送药时，特意给老人捎的。
凉风裹着湿意钻进衣领，伞布轻颤，像一层薄纱在呼吸。
门环刚扣响，木梯就传来吱呀声，每一声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挤出来的回音。
孙老师裹着藏青绒线衫探出头，银发沾着潮气，贴在额角，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织完的围巾，毛线针微微晃动：“晚禾？快进来，我煮了姜茶。”话音未落，一股辛辣甜香便扑面而来，混着老屋木头受潮的微霉味，在鼻尖打了个旋。
阁楼不大，松木梁上悬着老式钨丝灯，暖黄光晕漫过墙面密密麻麻的乐谱，纸页边缘泛着岁月的焦糖色。
苏晚禾脱了沾雨的外套，布料摩擦肩胛时发出窸窣声，指尖尚残留着伞柄的冰凉。
她目光扫过那些泛黄的琴谱封皮，突然顿住——最中间那排有本蓝布面的本子，封脊用钢笔写着“给承宇的练习曲”，字迹秀雅，墨痕微微凹陷纸面，和陆承宇日记本里夹的母亲手写信如出一辙。
“是小陆妈妈的。”孙老师顺着她的视线，颤巍巍从玻璃柜里捧出那本琴谱，玻璃反光映出她眼角的褶皱，“她走前半个月，总抱着这本子来我这儿，说‘老姐姐，你帮我看看，这曲子承宇弹着费劲不’。”
苏晚禾指尖刚触到纸面，就烫了似的缩回。
那纸张粗糙而温厚，像晒过午后阳光的旧棉布，可那触感却让她心口一窒。
扉页上用铅笔写着“今天笑了吗？”，字迹己有些模糊，仿佛被无数次过；第二页是“敢说累了么？”，每一笔都轻得几乎要浮起来，却又沉得扎进人心。
每首练习曲的标题都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酸，喉间涌起一阵涩意。
翻到中间某页，一行批注突然撞进视线：“如果有一天他肯哭出来，请替我抱抱他。”墨迹略深，似是写时用力，纸面微微下陷。
“这孩子太懂事了。”孙老师用指腹琴谱边缘的折痕，声音低哑，“小陆妈妈总说，承宇才七岁就会自己热牛奶，发烧39度还坚持练完音阶，说‘不能让妈妈担心’。可她走那天，这傻丫头攥着我的手说，‘我最怕他太乖，乖到连眼泪都要咽进肚子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
苏晚禾攥着琴谱往回走，伞骨上的水珠子滴在谱子封皮，晕开团淡蓝的渍，像一朵缓慢绽放的花。
她忽然记起早上出门时，陆承宇悄悄把药盒塞进书包——可他说今天不去医院复诊。
心口一紧，脚步不由加快，鞋跟敲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
出租屋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就听见压抑的咳嗽声——陆承宇倚在门框上，苍白的手捂着嘴，指缝间渗着血丝，腥甜的气息在狭小玄关里悄然弥漫。
“又偷偷减药了？”她快步上前扶住他，掌心触到他手臂的瞬间，只觉瘦骨嶙峋，冷得像冬夜里的铁栏杆。
琴谱“啪”地落在茶几上，纸页翻卷，像一声无声的控诉。
他垂眼笑，喉结动了动：“今天护士说，你上次透析后血压低得吓人……”
“我问的是你！”她急得声音发颤，伸手去摸他额头，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
他的掌心凉得像块冰，指腹蹭过她腕间透析的针孔，那细微的刺痛让她心头一颤：“晚禾，我们都得省着点。”
茶几上的电子琴蒙着层薄灰，轻轻一碰，指尖便染上浅白。
苏晚禾突然松开他，转身抽了块软布，一下下擦着琴键。
塑料键面渐次露出原本的乳白色，每一下擦拭都带着执拗的节奏。
“孙老师给了我本琴谱，你妈妈写的。”她按下第一个音，跑调的旋律撞进空气里，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她说你小时候总在她膝头弹《小星星变奏曲》，说等你考完试要给你惊喜……”
陆承宇的呼吸突然顿住。
他盯着琴谱上熟悉的字迹，喉结滚动两下：“我妈走那天，我在考全市青少年钢琴赛。”他慢慢蹲下来，脊背佝偻成团，声音轻得像梦呓，“她早上给我煮了溏心蛋，蛋黄流心，香味满屋……说‘承宇最棒，等你拿了奖，妈妈有礼物’。我在考场弹完《月光》第三乐章，评委说我是‘最有韧性的小演奏家’……”他的声音突然裂开道缝，“可等我捧着奖状冲进病房，她己经被推进太平间了。”
苏晚禾跪下来，把他的头按进自己肩窝。
他的眼泪洇湿她的衣领，烫得惊人，布料吸饱了温热，贴在她锁骨上。
“我爸说，妈妈最后说的是‘别耽误承宇学习’。所以后来我发烧到40度，咬着牙练音阶；化疗掉头发，我戴着帽子去图书馆；他把我的奖状贴满书房，说‘这才是你妈想看到的’……”
那天夜里，苏晚禾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盯着天花板上电子钟的红光，一格一格跳动，像心跳的倒计时。
耳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可她仍伸手摸到他枕头下的药盒——果然，抗凝剂少了两片。
指尖抚过空缺的凹槽，她想起医生上次按住她的手，眼神沉重：“再这样下去，你们俩谁都活不久。”
次日清晨，梧桐巷28号的铜门环被敲得叮咚响。
陆建国华开了门，见她抱着个牛皮纸袋站在晨雾里，眉峰一拧：“你又来做什么？”
“我请人来看过，说还能弹。”她绕过他走进客厅，抬手掀开蒙在钢琴上的墨绿色防尘布。
琴身落了层薄灰，琴键却擦得发亮——是她昨夜趁陆建国华去社区健康讲座，从邻居李姨那儿借了备用钥匙进来清理的。
“别碰！”陆建国华突然拔高声音，中山装口袋里的手帕露出半截，绣着的五瓣小花被晨光镀了层金边，像是某种沉默的遗物。
苏晚禾没说话。
她坐上门板有些松动的琴凳，翻开从孙老师那儿复印的琴谱，按下第一个音。
音色果然干涩，像旧齿轮卡了壳。
当她弹到第三变奏时，右手不小心压到了那个微微的E键——小时候承宇学琴第一天摔了一跤，撞坏了它。
他妈抱着他笑：“没事，咱们记下来，这是第一声成长。”
陆建国华的手抖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那根松动的键，仿佛看见妻子俯身哄孩子的背影，听见她哼着不成调的旋律。
弹到最后一个小节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噎。
转身时，陆建国华正背对着她。
他的肩膀剧烈起伏，手撑在老式五斗橱上，指节泛白。
五斗橱上摆着陆母的遗照，年轻的女人穿着蓝布裙，怀里抱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那是陆承宇七岁时的照片，嘴角还沾着饼干屑。
“您总说他要坚强。”苏晚禾把琴谱轻轻放在琴盖上，声音轻却坚定，“可坚强不是不许哭，是哭完还能站起来。您看他现在……”她喉咙发紧，“他连哭都不敢，才是真的累了。”
当天傍晚，陆承宇的手机在餐桌上震动。
他扫了眼来电显示，指尖在屏幕上悬了三秒，才按下接听键。
苏晚禾盯着他逐渐睁大的眼睛，听他哑着嗓子说：“好，我马上回去。”
“需要我陪你吗？”她递过他的黑外套。
他摇头，却在换鞋时突然转身抱住她。
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闷得像从井底传来：“晚禾，要是我爸……”
“他等这一天，等了十年。”她拍拍他后背，“去吧，这次是为你自己。”
陆承宇推开老宅门时，天己经擦黑。
客厅里亮着盏小台灯，光线正好落在钢琴上。
琴盖敞开着，琴键上的灰尘有几道明显的痕迹——是有人用布仔细擦过中间那排。
他伸手触碰琴键，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脏，像一条冰冷的溪流。
《小星星变奏曲》的旋律从指缝里泄出来，比记忆中慢了半拍。
弹到第二小节时，隔壁房间传来响动。
他起身推开虚掩的门，就看见父亲蜷在母亲遗照前的地毯上，手里攥着张发黄的合影。
老人的肩膀一抽一抽，嘴里反复念着：“我说过要替她看着你……可我是不是……看错了方向？”
陆承宇的膝盖一软。
他蹲下来，把父亲颤抖的手包进自己掌心里。
照片上的小男孩正歪头笑，嘴角沾着饼干屑——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带他去蛋糕店时拍的。
“爸，”他喉咙发紧，“我现在……能哭吗？”
深夜回到出租屋，苏晚禾正趴在茶几上写透析记录，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听见动静抬头，就见陆承宇站在玄关，外套搭在臂弯里，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桃。
她刚要说话，他突然跨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揉碎。
“今天……我和爸说了好多话。”他的声音闷在她颈窝里，带着未干的泪意，“他说妈妈临终前，其实是让他‘多抱抱承宇’。”
苏晚禾鼻子一酸，刚要回应，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渗进她毛衣袖口。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掀开他的外套——白衬衫袖口洇着片血渍，还带着点药味。
“又减药了？”她声音发颤。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我问过医生，偶尔少一片……”
“陆承宇！”她突然推开他，转身从抽屉里翻出药盒，“你总说要省着点，可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垮了，我就算活下来，也只是具行尸走肉！”
他愣住，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笑了：“晚禾，我好像……开始贪心了。”他伸手帮她擦掉眼泪，指腹温热，“刚才和爸在医院门口，他说要陪我做全面检查。明天……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苏晚禾攥着药盒的手慢慢松开。
窗外起了风，吹得茶几上的琴谱哗啦翻页，纸页翻飞如蝶。
她望着陆承宇眼里重新亮起的光，突然想起孙老师说的话——有些裂缝，要用爱来缝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摸出来，是社区慢性病管理组的老郑——上周随访时留下联系方式的大哥。
消息写着：“明天上午九点，社区服务中心会议室，带承宇一起来。”
她把手机扣在茶几上，握住陆承宇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这次，我们都不许再当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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