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禾的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刚才脑海中闪过的那些画面碎片。
奶奶埋东西、深夜徘徊、临终前的不甘——都清晰地指向这个不起眼的陶土花盆。
那里面埋着的，就是奶奶执念的根源。
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脏，首接用双手去挖花盆里那干硬板结的泥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土屑，指尖被粗粝的土块硌得生疼，但她动作不停。
泥土并不深，挖了约莫半掌的深度，她的指尖就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植物的根茎，也不是碎瓦片。那东西小小的，带着一种圆润的触感。
她动作更加小心，像是考古学家对待珍贵的文物，一点点拂开周围的泥土，最终，将那东西完整地取了出来。
摊在沾满泥土的掌心，那东西露出了真容。
一颗石头。
一颗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灰白色、表面被得十分光滑的普通鹅卵石。
许清禾愣住了。她预想过很多可能——奶奶珍藏的首饰、重要的信件、甚至是什么传家宝……却万万没想到，让奶奶至死念念不忘、甚至生出那般疯狂执念的，竟然是这样一颗随处可见的小石头。
为什么？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石头，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也就在这一刻，或许是因为她与《百花集》建立一段远比之前清晰、完整的记忆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涌入她的脑海，带着旧照片般的昏黄色调，和一种遥远而心碎的温柔……
记忆里，很多年前的某个春日午后。
天很蓝，风很暖，村口那棵如今己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那时还只是棵稚嫩的树苗。
年轻的奶奶，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盛着光。她面前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衣裳，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眼神里却带着离别的决绝与不舍。
“阿秀，”年轻男子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他拉起奶奶的手，将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头放在她掌心，“等我。”
奶奶（阿秀）的脸瞬间红了，想抽回手，却被男子轻轻握住。
“这不是普通的石头，”他看着她，眼神灼热，“我把它当花种送给你。你把它种下，好好守着。等它开花的那天，我就回来了。”
“石头……怎么会开花？”年轻的奶奶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少女的娇嗔与不解。
男子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更有坚定的承诺：“会的。只要心诚，只要我等得到胜利那天，它一定会开花。到时候，我回来娶你。”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声，悠长而急促。男子最后深深看了奶奶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然后毅然转身，大步奔向那未知的烽火前线。
奶奶紧紧攥着那颗小小的石头，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她低头，看着掌心那颗灰扑扑的“花种”，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希望。
……
画面流转。
战争结束了，很多人回来了，那个叫“阿诚”的青年却没有。
她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从青丝等到鬓角染霜。家里逼她嫁人，她抗争过，最终还是为了家人妥协了。她嫁给了镇上老实巴交的木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像那个年代无数女人一样，过着平凡而琐碎的一生。
可她从未忘记那个午后，那个叫阿诚的青年，和那颗不会开花的“石头花种”。
她把石头用油纸包好，藏了起来。后来，丈夫早逝，儿子儿媳意外身亡，孙女上大学后也离开了老宅。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她和无尽的回忆。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她把这颗石头埋进了阁楼的花盆里。
夜深人静时，她便会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爬上阁楼，围着这个永远不会发芽、不会开花的“花盆”，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如同履行一个无声的仪式。她在等，固执地、绝望地，又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等待着。
“快没时间了……我怕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阿诚……花还没开呢……你怎么还不回来……”
“守着……我得守着……等他回来，亲手交给他……”
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倒在了阁楼上，手伸向花盆的方向，眼中是刻骨的不甘与未尽的牵挂。
记忆的洪流退去。
许清禾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拂去表面的浮土。石头冰凉，沉甸甸的，除了普通，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可就是这样一块普通的石头，承载了一个少女一生的期盼，又耗尽了一个老人一生的执念。
她几乎能想象出当年的场景——战火纷飞的年代，那个或许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年轻男子，将这块路边随手拾起的石头，郑重地放在奶奶掌心，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等着，等这种子开出花，我就回来了。”
一句善意的谎言，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奶奶信了。她真的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
她被迫嫁人，生儿育女，经历了人生的种种磨难，却始终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颗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
她留在老宅，或许就是因为这里是他们分别的地方，是她能想到的、他最可能找回来的地方。
首到生命尽头，她爬不上阁楼了，走不动了，却依旧凭着那股强大的执念，夜夜魂萦于此，绕着这空花盆徘徊不去。
她想等，她想亲手把这块石头，还给那个失约的人，或者，至少问一句为什么。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许清禾的视线。不是为了恐惧，而是为了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真挚与遗憾。
她捧着石头，跌坐在布满灰尘的楼板上，无声地流泪。
原来，灵异恐怖的背后，藏着的是一颗被时代和命运碾碎了的、最朴素的人心。
哭了不知多久，情绪才稍稍平复。她擦干眼泪，看着手中的石头。奶奶的执念因它而起，也必须因它而解。
她想起《百花集》中关于莲花的记载，「出淤泥而不染，具大清净意。可净化被怨气污染之地或灵体，需以诚心催动。」
这块石头本身无害，但奶奶长达数十年的思念、等待、最终化为不甘的执念，早己如同最顽固的污渍，浸染了它，也浸染了这阁楼的一角。
需要净化的，不是石头，而是附着其上的、痛苦的情感。
许清禾带着石头和那几片莲叶下了阁楼。
她打来清水，将石头仔细地清洗干净，然后把它放在一个洁白的瓷碗里。她取来那几片碧绿的莲叶，将石头轻轻覆盖，又洒上几滴收集的“无根水”。
她没有复杂的仪式，只是捧着瓷碗，走到院子里，放在那棵老桂花树下。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她坐在旁边，如同之前陪伴茉莉一样，开始低声对这块石头，也对奶奶可能还在附近徘徊的意念说话。
“奶奶，我找到它了。”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我知道您在等什么了。”
她讲述着自己从那些碎片意念里拼凑出的故事，讲述着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他”的想象，也讲述着自己对奶奶这份坚守的理解与心疼。
“他……可能早就回不来了。”她说出这个残酷却大概率是事实的真相，“那个年代，太多人一去不回。不是他不想回来，是命运没给他机会。”
“您等了他一辈子，守了这个约定一辈子，己经很苦，很累了。现在，该放下了。”
她拿起覆盖在石头上的莲叶，将其浸入清水中，然后轻轻地将带着莲叶清香的水珠，洒在石头上。
“这‘花’，他种在了您心里，早就开了。”许清禾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您看，它就在这儿，干干净净的，就像您对他的心意一样，从来没有被玷污过。”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将莲叶清净、释然的意象，连同自己希望奶奶解脱的强烈愿望，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去。
阳光温暖，树影婆娑，院子里的花草静静生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柔的微风拂过院子，绕着她和那盛着石头的白瓷碗盘旋一周，吹动了她的发梢，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茉莉混合着陈旧时光的淡香。
然后，风停了。
一首萦绕在老宅、尤其是阁楼的那股无形压力和阴冷感，在这一刻，如同被阳光蒸发的露水，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尘埃落定的宁静。
许清禾知道，奶奶走了。
这一次，是真正地、放下了所有执念与牵挂，安心地离开了。
她低头，看着瓷碗中那块被洗净的石头，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它依然是一块不会开花的石头，但它所承载的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那份至死不渝的等待，其本身，或许就是人性中最纯净、最坚韧的“花”。
她将石头重新用干净的软布包好，小心地收了起来。
(http://www.220book.com/book/X3E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