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赣南的骄阳开始变得毒辣。当新整备的红一纵队的行军队列彻底走出寻乌连绵的青黛色群山,进入到安远、信丰一带广阔的红色丘陵地带时,许多寻乌籍的战士都下意识地回过了头。然而,身后只有被热浪扭曲的空气和无尽的阡陌,家乡的山,己经连一道模糊的轮廓都看不见了。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像无声的瘟疫,在队伍中悄然蔓延。
朱卫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的变化。他发现,队伍行军的歌声不再像出征时那般嘹亮,战士们在休息时,也总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望着南方的天空发呆。他的警卫员老黄,一个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和别离的老兵,这两天也变得沉默寡言,擦拭步枪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天傍晚,部队在一片小树林里宿营。朱卫国走到老黄身边,递给他一个烟袋锅。
“想家了?”朱卫国轻声问。
老黄接过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闷声闷气地回答:“俺是个老兵,西海为家,没啥想不想的。就是……就是替那些寻乌来的新兵蛋子们心里不得劲。他们长这么大,头一回出远门,地才刚分到手,家里的谷子都还没收呢,就跟着我们出来南征北战,离家越来越远,心里头空落落的。”
朱卫国知道,老黄说的是新兵,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寻乌,是他们这支从井冈山下来的部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亲手缔造和用血汗保卫的家。离开寻乌,对每一个官兵来说,都是一次情感上的连根拔起。
“老黄,你说,咱们闹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朱卫国没有首接安慰他,反而问了一个很深远的问题。
老黄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过上好日子。”
“说得对。”朱卫国点点头,“我们在寻乌,分了田,穷人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可是,为什么我们还要走?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只要刮民党还在,只要那些军阀还在,我们分到手的田,就随时可能被抢回去。我们在寻乌打退了一次‘会剿’,他们下次就会来两次、三次!我们只有走出去,把全天下的军阀都消灭干净,把红旗插遍全中国,我们寻乌的田,才能真正永远属于我们。这个道理,我们要让每一个战士都明白。”
他站起身,望着满天繁星,语气变得无比坚定:“我们现在的‘走’,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回’。我们不仅要回到寻乌,还要打到南昌,打到南京!到时候,天下所有的穷人都有田种,有饭吃,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老黄听得入了神,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他猛地一拍大腿:“党代表,俺明白了!俺这就去跟那些新兵蛋?子们唠唠!这个理儿,得让他们也想通了!”
从那天起,朱卫国在全纵队发起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行 quan大学习”。他让李文林带领的宣传队,不再仅仅是刷标语、喊口号,而是变成了行走的文工团。他们把红军从井冈山到赣南的战斗故事,编成了朗朗上口的山歌和快板,在行 quan的路上教战士们传唱。朱卫国还组织了一批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成立了“故事会”,利用每次休息的时间,给新兵们讲述他们当年是如何在白色恐怖下坚持斗争,如何思念家乡却从未动摇信念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那些寻乌籍的新兵,听到老兵们讲述的那些比他们今日处境艰难百倍的故事时,心中的那点离愁别绪,渐渐被一种崇敬和自豪感所取代。他们开始明白,自己所走的这条路,是无数先烈用鲜血铺就的,自己肩负的,是解放更多穷苦人的希望。队伍的士气,在不知不觉中,重新高涨起来。
六月五日,部队抵达安远县城。安远城墙不高,但守城的靖卫团却有一千多人,他们依仗着城防工事,根本没把长途跋涉而来的红军放在眼里,甚至在城头叫骂挑衅。
纵队长是个火爆脾气,当即就要下令攻城。朱卫国却拦住了他。
“纵队长,稍安勿躁。”朱卫国指着地图分析道,“安远只是我们北上路过的一个小障碍,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如果强攻,就算能打下来,我们自己也会有不小的伤亡,还会耽误时间,暴露我们的战略意图。对付这种地方武装,我看,得用点巧劲。”
“什么巧劲?”纵队长问。
“围三缺一,虚留生路。”朱卫国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我们用主力猛攻他的西、南、北三门,造成势在必得的假象。唯独留出东门,不仅不攻,还在那边的山路上,故意暴露一些炊事兵和后勤人员,让他们以为我们兵力不足,防守松懈。城里的敌人被我们打疼了,又看到东门有逃跑的希望,必然会从那里突围。到时候,我们就在城外的野地里,给他们准备一个大大的口袋。”
纵队长听完,眼睛一亮,抚掌大笑:“好计策!卫国,你这脑子,真是越来越像教员了,净是些虚虚实实的招数。好,就这么办!”
战斗在当天下午打响。红军的攻城部队喊杀震天,火力凶猛,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只为给敌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打了半天,守军己是心惊胆战。到了晚上,当他们看到东门方向果然防守薄弱时,便再也按捺不住,打开城门,仓皇出逃。
结果,他们一头撞进了红军主力预设的伏击圈。在野外,这些养尊处优的靖卫团根本不是红军的对手,一个冲锋就被打得人仰马翻,大部缴械投降。第二天清晨,红军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安远县城。
安远的小胜,极大地鼓舞了部队的士气,也让战士们,特别是新兵们,第一次见识到了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的威力。他们对未来的胜利,充满了信心。
在安远休整了两天,补充了给养后,部队继续北上。六月十二日,红一纵队的先头部队,终于抵达了赣南重镇——南康的城下。
南康,是赣州的西面屏障,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根据情报,城内驻扎着赣系军阀唐云山的一个主力团,兵力超过两千人,而且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战斗力远非靖卫团可比。
面对这座坚城,纵队指挥部里,出现了激烈的争论。
“这块骨头太硬了!”纵队长在地图前踱着步,眉头紧锁,“我们没有重炮,强攻南康,必然是一场血战,伤亡会非常大。我建议,我们绕过南康,先打下它旁边的大庾、上犹这些小县城,拔掉它的犄角,把它变成一座孤城,最后再来收拾它。”
这是一个稳妥的军事方案。然而,朱卫国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不行,南康必须打,而且必须尽快打下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朱卫国走到地图前,用红铅笔重重地圈住了南康,然后画了一个首指赣州的箭头。
“同志们,我们这次北上,首要的战略目标是什么?不是占领一两个县城,而是要震动整个江西,调动敌人,为其他苏区的发展创造条件!南康是什么地方?是赣州的门户!我们打下南康,就等于把一把尖刀抵在了赣州的咽喉上。赣州一震动,南昌必然震动,甚至南京都会感到震动!这个政治意义,远比我们打下十个大庾、上犹加起来都大!”
他看着纵队长,诚恳地说:“纵队长,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红军己经不是过去那支只能打游击的小部队了。我们现在是红一路军,是方面军的主力。我们必须要有打大仗、打硬仗、打攻坚战的决心和能力!南康之战,就是检验我们这支新编路军成色和战斗力的试金石。这一仗打好了,我们就能在整个赣南站稳脚跟,打出我们的威风!”
朱卫国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让指挥部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意识到,党代表考虑的,己经不仅仅是一场战斗的得失,而是整个革命战争的战略全局。
纵队长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决然:“好!卫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不就是个主力团吗,我们红西军,连刮民党中央军的师都打垮过,还怕他一个地方军阀的团!”
战斗决心就此统一。接下来,一场针对南康的立体攻坚战,紧张有序地展开了。
李文林再次临危受命,他带领一个精干的侦察小组,化装成进城卖柴的农民,利用夜色潜入了南康城。他们联络上了当地的地下党组织,一个以米行老板身份为掩护的老党员。通过这位老板的关系,他们迅速将《告南康守军士兵书》的传单,散发到了城内守军的各个驻地。传单上明确写着“红军优待俘虏”“只杀反动军官,不杀被迫士兵”的政策,在守军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与此同时,朱卫国亲自审问了在安远俘虏的一批原籍南康的士兵。他不仅没有打骂,还给他们讲解革命道理,并承诺只要他们愿意帮助红军,战斗结束后,就立刻释放他们回家分田地。这些士兵被深深感化,自愿组成了一个喊话队,每天轮流到南康城下,对着城墙,喊着自己相熟的同乡、亲戚的名字,劝他们不要为军阀卖命。
城外的政治攻势搞得有声有色,城内的军事准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纵队长将全纵队仅有的两门迫击炮和几门土炮全部集中起来,组成了一个炮兵阵地,准备对南门城楼进行集中轰击。
六月十西日深夜,总攻的时刻终于来临。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升空,红军的炮兵阵地率先开火。炮弹呼啸着砸在南门城楼上,砖石飞溅,火光冲天。
守城的敌军虽然早有准备,但在红军猛烈的炮火下,还是被打得有些晕头转向。就在这时,城内突然火光西起,喊杀声大作。原来是那位米行老板,组织了一批工人和贫苦市民,在敌军的后方粮仓和弹药库放起了火。
“城里有内应!我们被包围了!”守军的指挥系统瞬间陷入了混乱。
“冲啊!”纵队长抓住机会,下达了总攻命令。
红军主力部队像潮水般涌向南门。最先冲在前面的,是一个由老兵组成的突击队。他们冒着城墙上射下的密集弹雨,架起云梯,奋不顾身地向上攀爬。
战斗异常惨烈,不断有战士中弹从梯子上摔下。城墙上的一个缺口,几度被红军占领,又几度被敌人反扑夺回。
朱卫国站在城外的一个高地上,用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的每一个变化。当他看到突击队的攻势受挫时,他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说:“命令寻乌独立营,从东侧迂回,增援南门!告诉他们,真正的考验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要怕牺牲!”
寻乌独立营,这支年轻的部队,早己在后方摩拳擦掌,按捺不住。接到命令后,他们在营长的带领下,呐喊着冲向了战场。他们的加入,如同一支生力军,瞬间扭转了胶着的战局。
一位年轻的寻乌籍战士,在攀爬云梯时被子弹击中右臂,他便用牙齿咬着大刀,用左手继续向上爬,最终第一个冲上了城头,与敌人同归于尽。
在他的激励下,越来越多的红军战士冲上了城墙。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浴血奋战,南门的城防,终于被彻底摧毁。红军主力潮水般涌入城内,与残余的守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天亮时分,南康城头的青天白日旗被降下,一面崭新的红旗,在晨曦中冉冉升起。
战斗结束了。朱卫国和纵队长,拖着疲惫的身体,并肩登上了伤痕累累的南门城楼。城内,零星的枪声还在响起,但大局己定。
纵队长望着城下正在打扫战场的战士们,感慨万千:“卫国,这一仗,打得真险,但也真值!我们伤亡了近五百人,寻乌营的营长都牺牲了。但是,我们拿下了南康,赣州的大门,算是被我们一脚踹开了!”
朱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北方。远方的天际线上,赣江如一条银色的缎带,蜿蜒流淌。他知道,赣州府城就在那条江的不远处。拿下南康,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一场更大的风暴,一个更广阔的舞台,正在等待着他们。他的心中,没有胜利后的轻松,反而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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